「怎麼了?」
小滿答得很大聲。
「三叔回來了!祖母讓我叫你回去!」
寧允之……回來了?
我的心立即怦怦地跳起來。
記得伯母說他與大郎長得很像,但又比大郎高一些,眉眼也更鋒利。
我對著大郎想象過他的模樣,但在邊關三年,大約又跟伯母說的不一樣了吧?
米鋪到寧宅,短短的幾步路,卻好像比以往都長。
跨過院門,遠遠地便見到一個身材修長的男子立在堂中,正與伯母和大郎說話。
我幾乎按捺不住要叫他的名字,卻發現伯母一拳捶在他肩上。
與此同時,男子惱怒的嗓音湧入我的耳鼓。
「什麼婚約?我不認!我的妻隻有華娥一人!」
06
我下意識捂住小滿的耳朵。
屋內的爭吵還在繼續:「你們不分青紅皂白,便塞給我一個未婚妻,誰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貌若無鹽我也要娶?心思歹毒我也要娶?」
「大哥的婚事是自己選的,為何到我這裡就不能自己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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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母氣得渾身發抖。
「我何時是那頑固不化的人?你與照螢若果真沒有緣分,我將她認作義女,另尋一門好親事又如何!」
「可你千不該萬不該,叫照螢等你三年,又要另娶他人!」
男子的語氣裡多了一絲煩躁。
「我都說我不記得了!即便我真與她有書信往來,想必也不是真心,哄她玩罷了。否則我怎麼會將她忘了?!」
……
我木然立在門外,聽得大概。
三個月前,寧三郎在拼殺時被夷人用狼牙棒打破了頭,醒來時便不太記得從軍之後的事。
他忘了與我通的幾十封書信,忘了回來便娶我的承諾。
愛上在雁北城中照料他的醫女華娥。
如今南歸,他將華娥也帶了回來。
隻等稟告母親,娶她進門。
「反正我的妻隻有華娥一人。」
寧三郎似乎已經不想再與伯母爭辯,扔下一句:「那個女人若非要嫁給我,便隻能做妾,母親,你自己決斷!」
他跨出房門,與我撞了個正著。
小滿早被我支開,此時廊下隻有我一人。
寧三郎打量我。
「你便是周照螢?」
我點點頭。
也終於看清他的眉眼。
他與大郎一點也不像。大郎生得白皙敦厚,而寧三郎高大黝黑,稜角鋒利,下颌有一道淺淺的疤。
「剛才說的你都聽見了?」
寧三郎的神情裡還殘存與伯母爭執時的惱怒,毫無遮掩、毫不客氣道:「如你所見,我已有心愛之人,你我婚事就此作罷,切莫糾纏!」
他說完,便與我錯身而過。
我下意識叫住他。
寧三郎不耐煩地回頭:「怎麼?」
我捏了捏腰間的香囊。
裡面裝著一枚北地的彩石,是寧允之寫倒數第二封信時,一並寄給我的。他說他剛到北地那夜,這彩色的石子就莫名其妙出現在他的被褥裡,可見與他有緣。
如今他在北地,身無長物,便先以這彩石為聘。
【它先代我陪你一些時日,等我們成婚後,我也帶你去看看它的故鄉,看看你娘親的故鄉可好?】
字字句句,猶在眼前。
我輕輕吐出一口氣,望向面前滿臉不耐的青年。
「寧郎君,我可否問你一個問題?」
他沉著臉:「問吧。」
我問道:「若郎君出徵在即,要給家中的未婚妻寫信,可會叮囑她若自己馬革裹屍,不必守節,早日再嫁?」
寧三郎脫口而出。
「怎麼可能?!未婚夫亡,即便再嫁,也應守孝三年!你怎會問出如此鮮廉寡恥的問題?」
07
寧三郎言辭極不客氣。
我心中卻仿佛有一塊大石落地。
他不是與我通信的寧三郎。
即便失了記憶,人的品行卻不會變。
對我說出「三從四德,都是世人拿來哄騙女子」的寧允之,或許會因為失憶忘了我,另愛他人。
但他不會突然如此苛刻地對待女子,不會如此貶低自己的未婚妻。
相識至今,他對我說過最不客氣的話,也不過一句——
【馬屁拍得太過。】
我笑了笑:「是我唐突了。那便如郎君所說,我與郎君的婚事,就此作罷。」
說完,我沒再看他,轉身進了堂屋。
寧伯母被氣得坐在雲紋椅上流淚,見到我更是羞惱:「照螢,是伯母對不住你,竟養出這麼個混小子……咳、咳咳。」
我連忙倒了一盞熱茶,熟練地為她撫背。
「伯母,不必難過,其實我一直不敢同你說。我與三郎雖然多有書信往來,卻一直更似兄妹。如今他有了心上人,我隻為他高興。」
伯母愣了愣:「真的?」
自然不是真的,我與寧允之在信中說是互許終身也不為過。可如今尚不得知與我通信的究竟是哪個寧三郎,隻能含混過去。
「真的。」
安撫好伯母,我幾乎是小跑著去了信驛,尋當年那位為我寫下寧允之名字的信客。
卻被告知他返鄉探親,下個月才能歸來。
「那您可知道,雍州有哪些姓寧的人家?」
「寧?」老翁忙得滿頭大汗,頭也不抬,「那可多了,寧在雍州是大姓,沒有百戶也有數十戶。」
我不死心:「那家中男丁去了北地虎威營的寧家呢?」
「我隻知道槐樹巷裡有一戶,別的也不知道。」
槐樹巷,就是我住的那個寧家。
我厚顏纏著老翁問了最後一個問題:「那您可否告訴我,槐樹巷寧家三郎,叫什麼名字?是哪幾個字?」
「寧雲志,青雲之志的雲志。」
寧雲志,寧允之,原來是這樣。
我向老翁道了謝,悶悶不樂地回到家中。
風雨欲來,室內沉悶,我推開窗,取出床下的箱籠。
裡面滿滿當當,全是寧允之寫給我的信。
我隨手抽出一封來看。
【北地昨日大雪,夜裡不斷有樹枝被積雪壓斷,吵得我久久不能入睡。正好同袍也難眠,與我聊起童年趣事。他是北地居陽關人,與你母親同鄉,我厚顏同他學了幾句居陽關的民謠。】
【黃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絲兩頭系……】
【餘下的容我賣個關子,回來唱與你聽。】
眼淚滴在信箋上,潤湿了「黃桑」二字。
我剛想折起信箋,卻忽然又掃到最後幾句。
【照螢,若我誤打誤撞得了一件珍寶,卻不想將它物歸原主,該怎麼辦?】
我當時讀到這段,隻覺得沒頭沒尾,卻也認真叮囑他君子愛物,取之有道,若實在喜愛,不妨與原主商議,奉以重金或其他珍寶,以求原主割愛。
如今看來,他似乎意有所指。
寧允之,是不是早就發現,我最初寫的信,並不是寄給他?
08
這個念頭一起,便難以抑制。
我一封一封拆開他寫給我的信,才發現這樁陰差陽錯的相識早有端倪。
第七封信中,他寫巷子尾的點心鋪,我循跡而去,卻沒有見到什麼點心鋪。當時並未多想,隻當是店鋪易主,還在信中惋惜一二。
第十二封信,我提起小滿,他隔了許久才回信,信中問我心悅的究竟是與我指腹為婚的未婚夫,還是他寧允之?
那時我還以為是自己的容貌不合他的眼緣,如今看來,是不是寧允之家中並沒有小滿這樣的侄女?
果然,再往後看,他提家中的人事便少了,更多是同我說在北地的趣聞,講他幼年時愛看的書、愛聽的戲。
第二十四封,寧允之告訴我,他誤打誤撞得到了一件珍寶。
第三十二封,他說他在刀下救了珍寶的主人兩回,鼓足勇氣請對方割愛。縱有挾恩圖報的卑劣行徑,可那珍寶於他,實在無法割舍。
……
我輕輕吐出一口氣,心中更為不解。
寧允之既然早已知道我寫錯了信,為何不來找我?
我收攏好信,心緒隨著這個發現更加紛亂,一抬頭,卻發現小滿在窗外探頭探腦。
「怎麼了?」我招手喚她進來。
小滿眼淚汪汪地湊過來:「三嬸嬸,你是不是不做我三嬸嬸了?」
我猶豫了一下:「嗯,以後我是你的小姑姑。」
小滿撲進我懷裡,悶聲悶氣:「我不想要別的三嬸嬸。」
我摸了摸她的腦袋:「不要這麼說,你三叔和三嬸聽到會不高興。小姑姑不好嗎?小姑姑也一樣疼愛你。」
小滿點點頭,眼睛還是紅通通的,我去院中打水替她擦臉,端著水盆回到房中,卻發現寧雲志陪著一個穿窄袖的女郎在房中四處環顧,小滿怯生生地躲在一旁。
那女郎的目光從花幾上一簇菖蒲挪到我身上,上下審視我片刻,面色漸漸陰沉。
「你就是周照螢?」
「華女郎?」我安撫地拍了拍小滿的肩,反問。
「是。」華娥道,「你與三郎的事我都聽說了,既然你已經答應退婚,總不能一直賴在寧家。」
寧三郎愣了愣:「娥娘,不是說隻叫她搬去西邊的後罩房嗎?」
「我不喜她。」華娥直白道,「簪花戴玉,一臉狐媚子像!」
我下意識摸了摸鬢邊的秋海棠,南州女子素愛簪花,今日這秋海棠還是小滿起的大早去摘了四朵。
一朵給祖母,一朵給娘親,剩下兩朵我與她互相簪在鬢邊。
「我與寧三郎退婚,搬出寧家自無二話。」
同為女子,我知道華娥對我的不喜從何而來:「隻是華女郎不必拿話貶低我,簪花戴玉不是狐媚,正如女郎這般幹淨利落也不是粗獷。」
我拿下小滿捂住自己鬢邊海棠的手。
「來,小滿,幫我收拾行李。」
09
我的行李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
寧允之寫給我的那一箱信,我是一定要帶走的,餘下的便是脂粉裙釵、我爹留給我的半箱書,還有一些日常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