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哆哆嗦嗦半晌,也說不出一句整話。
人群外,卻傳來一道極嘶啞的嗓音:「兩間鋪子的房契,都被華娥當了。」
透過布裙縫隙,我對上一雙空洞的眼。
是寧雲志。
他望著我,喃喃道:「她偷了房契,當了銀子,跑了。」
13
得知鋪子沒了,群情更是激憤。
沒了夫君的那位婦人,甚至上手撕扯伯母的頭發。
「沒錢,讓我們孤兒寡母怎麼活?!讓我病得下不了床的女兒怎麼活?!我們全家都等米下鍋,你讓我們怎麼活?!」
伯母低頭承受她的怒火,我伸手想將她拉開,卻被人推到一旁。
後腰撞到桌案上,我摸到一個茶杯,狠狠往地上一砸。
「諸位請聽我一言!」
中堂靜了靜,我朗聲道:「我叫周照螢,是寧娘子的幹女兒,寧大郎的妹妹。如今寧家遇難,拿不出銀錢賠償各位,我先賠各位一部分!」
幾個婦人與壯漢面面相覷,最終動手的那位婦人慢慢松開手,問我。
「你說的是真的?」
我點點頭:「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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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大周律,僱工死,主家賠十二兩,並喪葬費二兩;僱工殘,主家賠八兩,並藥費一兩。
與大郎同去的幫工六人,四死二殘。
我在心中飛快地算出一個數字。
「寧家共欠諸位七十四兩,我這裡有二十兩銀子,先賠給諸位,餘下的,寧家給諸位欠條。」
我叫小滿拿來紙筆,寫下六張欠條。
然後推開寧伯母想畫押的手,將它遞給從方才開始便一錯不錯地盯著我的寧三郎。
兩名壯漢松開手,他沉默地接過欠條,按上手印。
「李伯,張嬸。」
寧雲志嗓音喑啞,將欠條遞到每一個苦主手上:「如今家中實在沒有餘錢。可欠大家的,我都認,請寬限些日子,我一定還。」
到底是街坊鄰居,又有我那二十兩在前。
好說歹說,將還錢的日子定在了兩個月後。
鬧事的人散了,我叫小滿陪伯母去休息,又拿出一兩銀給寧雲志。
「你去一趟英娘姐姐的娘家,讓她安心休養,不要擔心。等她滿月了,我跟大郎一起去接她。」
寧雲志捧著銀錢,愣愣地望著我。
我對他卻沒什麼耐心:「快去!」
他低頭看了看手裡兩塊碎銀,慢慢地握緊:「周照螢,是我欠你的。」
「當然,」我看也沒看他,向東屋走去,「這些都得你還。」
14
我在東屋裡找到了賬冊。
時間不等人,大郎還等著銀錢吃藥,那幾名受傷的幫工也緩不得。
我點上燈,翻開賬冊,一筆一筆地盤算。
米鋪的賬並不復雜,可難就難在伙計都不識字,西家訂了米,東家訂了粟,他便在冊子上畫圓畫方,看起來難免吃力。
幾家酒樓的賬又都是兩個月一結,上月剛過了中秋,酒樓都添訂了多次,每家酒樓結賬的方式也不一樣。
我這一算,便到了深夜。
燭火跳了兩下,有人端著一碗醪糟放在我手邊。
我以為是伯母:「這麼晚了,您……」
抬頭,卻對上寧雲志的臉。
「你怎麼來了?」我斂起笑容。
他有些局促:「我也識字,可有什麼能幫你的?」
「有啊,」我毫不客氣,甩過去一摞賬冊,指了指其中幾頁,「誊抄到這頁紙上,不要錯字,香薈樓的管事最嚴苛,錯了就重抄。」
他點點頭,在對面坐下,提筆誊抄。
我繼續撥算盤,記了兩筆,聽見對面道。
「照螢,你吃點東西吧。」
我皺了皺眉:「別這麼叫我,我們沒有那麼熟。」
他窒了窒:「是,是我唐突了。」
不過我倒確實餓了,端著醪糟喝了幾口,再繼續撥算盤。
第一聲雞鳴時,我終於擱筆。
寧雲志還坐在對面,我也沒客氣,將最後一家的賬單也扔給他誊抄,我則去小滿屋裡睡了一會兒。
這一覺睡到晌午,我到了中堂,從懷裡摸出二兩銀子交給寧伯母。
她搖著頭推辭,我不由分說地扣住她的手。
「這是我搬出去的時候您偷偷塞到我行囊裡的。如今一家人要吃飯,大郎要吃藥,您先用著,今後手頭寬松了,再給我發多多的壓歲錢。」
「照螢!」伯母通紅的眼裡流出淚,「是,是我們欠你的。」
我拿出手帕替她拭淚:「您收留我的時候,我可沒這麼哭,您也別哭。」
15
三家酒樓,統共結了三十二兩銀。
我與伯母、寧雲志商議,決定先將兩位傷者的銀錢還清,餘下的再還給死者家眷。
「還差二十二兩,你打算怎麼辦?」
送還銀兩的路上,我問寧雲志。
「鋪子裡還有些存糧,我同酒樓的管事商議了,削價賣給他們,約莫有八兩銀。兵曹那邊我也去問了,朝廷還會派發賞銀,大約也有二兩。」
寧雲志嗓音發澀:「餘下十二兩,我打算跟著遠揚鏢局去走鏢。他們接了個去並州的鏢,路上不太平,活著回來有十兩,死了有十六兩。」
我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送完銀錢,我們一前一後走進槐花巷,正要進門時他叫住我:「周女郎,你可否,祝我平安?」
我回頭望他,青年眼下青黑,眉間一道折痕,早不見初見時恣意張揚。
「你當然要平安。」我道,「伯母和大郎都需要你,被華娥卷走的銀錢要是追不回來,你得賺錢將房契贖回來。哦,還有我的錢,也得還。」
「畢竟,誰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是不是?」
他神色變幻了一陣,最終對我道:「多謝。」
寧雲志第二日便跟著遠揚鏢局走了,我沒瞞著伯母。
她踉跄了一下,喃喃道:「唉,都是命啊……」
從那日起,伯母開始茹素,祈求大郎早日醒來,寧雲志平安歸來,燻陶得我與小滿都會念幾句佛偈。
或許是伯母與小滿的誠心起了作用,寧雲志走的第三日,大郎醒了。
我出門去請大夫,途經信驛時卻被叫住。
是當年幫我寫信的那位信客,他臉上帶笑,朝我揮舞著一封信:「周女郎,怎麼這麼久沒來?你家三郎又給你寄了信嘞!」
16
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在信驛拆開了信。
信不長,看得出寫信的人很倉促。
【照螢,見字如面。】
【想必你已經見過寧雲志了。】
【我一直想親自同你解釋、道歉,不想回到城中才知道雲志兄弟因傷已經提前回了雍州。我,請原宥我心胸狹隘,雖然他已經答應與你退婚,但我的照螢美麗純善至此,我實在無法放心,故來信解釋原委。】
【我叫寧允之,雍州人,家住城北夕水巷,家中排行第三,也被人稱為『寧三郎』。大約因為這個緣故,陰差陽錯,我收到了你的家書。】
【起先我並未多想,以為家中真的為我定了一門親事,直到那日你在信中提及侄女小滿,我方察覺不對。】
【接到你的信後,我給家中去信,才得知家中並未為我定下什麼親事。我託大哥多方探訪,一直尋到槐花巷,才明白事情原委。】
【我心中糾結,奪人妻實非君子所為,可照螢,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割舍對你的情。我假裝不知,如常與你通信,卻在這段往來中越發不可自拔。】
【直到那日,我與你的未婚夫寧雲志同隊巡邏,遇見夷人夜探,千鈞一發之際,我從一名夷人的刀下將他救下。雲志兄弟對我千恩萬謝,一個卑劣的想法在我心中成形。】
【我救他兩次,挾恩圖報,請他解除與你的婚約。】
【雲志兄弟雖然詫異,卻允諾我歸鄉後便與你解除婚約。】
【時間倉促,我要隨軍入京受賞,不能及時趕回雍州,隻得來信解釋。】
【照螢,我雖卑劣,待你卻真心實意,無論如何,望你給我一線機會,讓我能親自同你解釋、道歉,以及……陳情。】
【願如風有信,長與日俱中。】
【寧允之。】
「周女郎,」信客小心翼翼地觀察我的神情,「怎麼了?可是有什麼不好?」
我抬起臉,面上一片湿熱,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流了滿臉的淚。
這半個月,我先是滿城打聽寧允之的下落,又是忙於伯母和大郎的事,沒有空闲思慮太多。
可輾轉難眠時,午夜夢回時,心心念念的哪裡不是這人?
怕他負心,怕他沒有音訊,更怕他沒有好生活著。
這薄薄的兩頁紙,幾句話。
卻奇妙地將我所有的不安、彷徨都撫平了。
我用手帕擦去臉上的淚,對信客一笑。
「好得很,劉大哥,三郎要歸鄉了,到時候,我叫他請您吃酒。」
17
這封信始,柳暗花明。
大夫看過大郎,說已經沒有大礙,好好休養半個月便能痊愈。
伯母和小滿高興地抱著大郎哭了許久,大郎安撫著娘親和女兒,又向我伸手,隔著衣袖將我的手放在伯母的肩上。
「妹子,多謝你。」
我搖搖頭,還沒來得及說話,伯母便轉身一把將我摟進懷裡,哭著對大郎道:「大郎,以後照螢就是你跟英娘的親妹子,你們若是有半點虧待她,我閉眼都不得安寧!」
大郎連忙道:「娘,您放心,別說您了,我要是對照螢不好,都怕天爺降雷劈我呢!」
這番話,我又從英娘口中聽了第二遍。
「照螢,你是我們全家的恩人,我怎麼感激你都不為過。親兄弟明算賬,你借我們的銀錢我們一定連本帶利地還你。但今後,我跟大郎就是你的娘家人,你若要嫁人,我們風光送你出嫁;你若不想嫁,便待在家裡,姐姐養你!」
好事成雙,英娘回家的第二天,縣衙來人,說華娥抓到了。
我沒去看她,英娘氣勢洶洶地去了,回來神色卻很唏噓。
原來華娥從始至終都沒跑出雍州,她是當了錢趁夜色跑的,卻不知道雍州和北地不一樣,夜裡宵禁不許平民上街。
換言之,哪個正經人家宵禁後還在街上行走?
華娥跑出去一條街,便撞上巡邏的官兵,她驚慌之下鑽進了一個半開的院子……
「那家人,一家三個光棍。老的打死了發妻,惡名遠播,兩個小的也娶不上媳婦,這時半夜鑽進來一個模樣周正、鞋底裡還揣著兩張銀票的女郎……」
英娘說起的時候,語氣裡帶著不忍:「我雖然恨不能生啖其肉,可她犯了錯,要殺要剐也應該由官府判罰,遇見這事,我可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一想到雍州城中還有這等惡徒,我就害怕,官老爺可一定要重重懲處那三個惡人!」
我點點頭,心中也沉甸甸的。
華娥跑出去,就是被流寇殺了,我也能說一句「惡有惡報」,也算她為間接害死那幾個幫工贖罪,可遇見這事,實在令女子唇亡齒寒。
我與英娘靜坐片刻,她換了話題。
「幸好銀子還沒被那家畜生花完,剩下一百七十兩都拿了回來。我去當鋪裡問Ťű̂ₔ過Ṭű⁽,當時兩張房契當了一百九十八兩,贖回來要兩百零六兩。」
她從懷裡摸出二十兩銀票,放在桌上:「我跟大郎商量過了,這一百七十兩,十二兩還給苦主,二十兩還給你,餘下還有五兩是當給你的利息。這五兩就委屈你多等些時日,等我們趁手了再還。」
「英娘姐姐,我這不急著用錢。」我想將銀票還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