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娘搖搖頭,不容拒絕地將銀票塞到我手中。
「我說過了,親兄弟明算賬。我也不是不管不顧地託大,當鋪那邊我們去問過,如果先給一百兩可以改契,將贖回的死期推遲兩年。如今仗打完了,日子一定會越過越好,我跟大郎努努力,也未必不能將鋪子都贖回來。」
18
入冬的時候,寧雲志回來了。
小滿叫我去家裡吃飯,我一進屋,便見寧雲志跪在伯母面前,瞧上去又黑瘦了一些,但好歹手腳健全,隻是伸出手才看見少了兩根手指。
伯母眼眶泛紅,但沒哭:「你這回給家中闖下這麼大的禍事,也算是受到教訓了。」
寧雲志磕了三個頭,起身見到我,從懷裡摸出一張銀票。
「娘說,家中還欠你五兩,我來還。」
我對他倒一點不客氣,收了錢揣到懷裡,洗手吃飯。
飯吃了一半,英娘說要分家。
大郎看了伯母一眼,面有難色:「娘還在呢。」
英娘一拍筷子:「娘,您知道我不是什麼好性子,但嫁進來這麼多年,我對您怎麼樣您是知道的,隻是再讓我與這個災星同住,恕難從命!」
寧雲志放下筷子,頭埋得很低:「大嫂說得是,我同意分家。」
最終,大郎與寧雲志還是分家了。
大約是他心裡有愧,幾乎什麼也沒要,米鋪和屋舍都給了大郎,自己隻要了院子最外面的一間矮房。
隔道牆,便徹底成了兩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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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母也沒說什麼,隻說自己日後跟著大郎,他把自己養活就好。
這些事,我隻做個聽眾,吃了飯告辭,本來是小滿送我,踏出門,寧雲ṭű̂₍志卻追了上來。
「周女郎。」他看著我,喉嚨上下滾動得很厲害,卻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
我的耐心不多:「不說我就走了。」
他連忙道:「我有東西要給你!」
寧雲志伸手,從懷裡摸出一個長條的盒子,打開,裡面ŧű₆赫然是一支桃花釵。
「並州臨海,珍珠便宜,同行人都買了,我……」
我隻覺得荒謬:「你買了,也不應該送給我。寧雲志,需要我提醒你嗎?我是你娘的幹女兒,你兄嫂的妹妹,但唯獨我與你,毫無幹系,甚至比陌生人還要差一點,因為我討厭你。」
寧雲志一僵。
「你在我心裡,跟華娥沒什麼兩樣,甚至比華娥更惡劣。因為你差點害死的,是你的兄嫂。如今華娥受到了懲罰,你卻還能好好站在這裡,真令人失望。」
他的臉色越來越白,我沒有放過他的意思,還想再刺幾句,身後卻忽然傳來一陣「噠噠」的馬蹄聲。
一道清朗的嗓音在我身後響起。
「照螢!」
寧雲志手中的木盒,砰然墜地。
19
青年下馬,一步一步向我走來。
他墨發高束,神儀明秀。臨到近前,卻下意識將已經整齊得沒有一絲褶皺的青色騎裝用力扯了扯,又將腰間有些歪的短刀扶正。
不知道為何,我忽然就笑了。
「寧允之。」我叫他。
他立即道:「是我,照螢,我是寧允之。」
20
寧允之帶我,走遍雍州大街小巷,走遍城外綠水青山。
夕水巷尾的糕點果然很好吃,我最喜歡的桂花糕尤甚。大慈觀山腳的豆花我們一起去吃了一回,我吃甜的,他吃鹹的。
大雪的時候,他帶我坐船,船夫支了個爐子,給我們炙肉。酒是寧允之從家裡帶的,那日我與他在街上撞見他兄嫂,他大哥朝著他擠眉弄眼,但第二日寧允之就帶了一壺好酒,據說是他二哥的珍藏。
溫酒看雪,實在是人間樂事。
喝了兩杯,我臉有些發熱,撩起簾子讓風吹進來。
轉頭,卻發現對面的人一錯不錯地看著我。
「看我做什麼?」
他支著下巴,仿佛不知道「害臊」兩個字怎麼寫:「照螢好看,像月亮上的仙女。」
我笑了:「你見過月亮上的仙女?」
「見了。」他聲音很輕,「就在眼前。」
天地不知道什麼時候寂靜了,隻有爐子裡的炭火「啪」地響了一聲。
寧允之忽然敲了一下杯盞。
他低聲哼唱:「黃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絲兩頭系。小時憐母大憐婿,何不早嫁論家計。」
我聽出,是那首北地民謠。
怪不得他不在信中寫後半部,北地果然民風開放,就連歌謠也如此豪邁。
「照螢,我叫寧允之,允諾的允,求之不得的之。家住夕水巷,行三,大家叫我『寧三郎』。陰差陽錯,撞見這世間最好的女郎。」
「我家境殷實,吃穿不愁,此次入京受賞,獲封陪戎校尉,是個虛職,但每月有一兩八百錢俸祿,祿米五鬥,全交給夫人。朝廷發的賞銀並家中添的銀錢,在夕水巷裡購置了一間小院,房契也交給夫人。」
「婚後,先去容州祭拜夫人的父母,再去雁北看看北地風光。」
他臉上終於流露出一絲緊張。
「照螢,你說,世間最好的女郎,願意嫁給我嗎?」
21
「世間最好的女郎說——」
「她願意。」
(完)
後記·寧雲志
世事實在愛與我開玩笑。
從軍那年,娘告訴我,那位與我指腹為婚的周家女郎的父親生了重病,不知道還能撐多久,她託人送去了一兩銀子,說如有意外,便讓那位女郎到家裡一起生活。
我聽了心裡沒什麼想法,那時年紀輕,對這些兒女情長既沒興趣,也不在乎。
到虎威營第二年,夷人南下越發頻繁,一次夜巡,我遭夷人探子偷襲,千鈞一發之際,是同巡的人救了我。
我認得他——寧允之,與我同年北上投軍。
雖然同鄉同宗,但寧允之驍勇善戰,從軍一年已是百夫長,非我能比。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寧允之似乎對我多有關照,救了我一次不說,突襲夷人前鋒營時我被圍困在敵營中,他一人打馬衝進敵營,第二次救我脫困。
我上門致謝,寧允之卻避而不受,反而向我行了一個大禮。
他說,他有個本不該說出口的不情之請。
我聽後,隻有一個想法——
女人?女人跟救命之恩比起來,算什麼?
我拍著胸脯保證,回去便與周照螢退婚。
然而還沒等到回去,我便被夷人傷到了腦袋,好死不死,正好把從軍之後的事忘得七七八八。
城中醫女華娥,性格豪爽,自我受傷後便衣不解帶地照料,我大為感動,第一次明白了動情是什麼滋味,在傷痊愈歸鄉前夜,借著酒勁與她有了夫妻之實。
華娥含著淚看我,第一次流露出與她外表不符的脆弱,我當即決定帶她歸鄉。
但回家後我才知道,家中有個未婚妻,已經等了我三年。
可跟華娥比起來,那個未婚妻不過一個陌生女人罷了,我與娘大吵一架,摔門而出,卻撞見了她——周照螢。
我恍神了好一陣。
周照螢,實在美麗,與她的名字如出一轍。
可我已經有華娥了。
我冷著臉,要她與我退婚,周照螢沒有回答,反而問了我另一個問題——她問我,如果未婚夫死了,未婚妻可能立即再尋良緣?
什麼意思?
我一陣沒由來的惱怒,難道她原本想等我死了就改嫁?
等我反應過來,「鮮廉寡恥」幾個字已經脫口而出,可周照螢並未生氣,反而松了一口氣般,答應與我退婚。
不知為何,我心中並未有解脫之感,反而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刺痛。
我已經有華娥了。
我再次告誡自己。
再後來,華娥將周照螢從家中趕走,我雖然有心阻攔,可總會想到華娥衣不解帶照顧我的模樣,便又心軟。
華娥借著我的心軟,得寸進尺,先是撺掇我分家,再將手伸向了米鋪。
我做了此生最錯誤的決定——我同周照螢說,華娥也會算賬,讓她將賬冊交給華娥。
可我根本沒想到, 華娥是騙我的, 她連字都不認識幾個,怎麼會算賬?賬冊被她搞得亂七八糟,大嫂懷著孩兒,挑燈一夜,也沒將賬理清。
家裡拿出所有積蓄,娘和大嫂當了一部分首飾,湊出銀兩給大哥收米。沒有餘錢, 請不起鏢師,大Ṫū³哥回來路上遇見流寇,不但米被搶了,大哥重傷不醒, 幫工也有死有傷。
我與華娥大吵一架,她卻比我還有理。
「老娘還以為你是那個千夫長寧允之, 這才衣不解帶地徹夜照顧,誰知道你就是一個傷退的廢物!老娘還沒怪你騙我呢!」
我如遭雷擊。
哈,哈哈!這就是我忤逆母親也要娶的妻!這就是我舍棄周照螢也要娶的女人!
爾後周照螢行事, 更像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在了我臉上。
告訴我, 我是多麼有眼無珠。
華娥偷走房契抵給當鋪跑了, 她卻拿出積蓄, 解了家中燃眉之急。
我為贖罪, 跟著去走一趟艱險的鏢, 其中兇險無須贅述,歷經生死終於抵達並州。並州臨海, 珍珠便宜,鏢局的兄弟都去給自家妻女買釵镮。
其中一個大哥問我可有妻室。
我鬼使神差地答道:「家中有個未婚妻。」
大哥哈哈大笑:「那還不跟上?!給你家未婚妻挑個大大的珠釵!」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 便真的去了, 挑了一支桃花釵。
回程路上,我日日將它拿出來觀賞,眼前不由得浮現照螢的臉。她戴上這支珠釵, 一定是雍州最美的女郎。
可進了家門,我卻猶豫了。
她大約……不會接受我的珠釵。
飯桌上,大嫂說要分家。
那日大哥滿身是血地被抬回來、大嫂捂著肚子倒下的情景還仿佛在眼前, 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並盡可能地將一切都給大哥。
隻有這樣, 我備受煎熬的心才能好受一些。
飯後,照螢告辭離開, 望著她的背影, 我心裡突然湧現一個聲音——
追上去,否則此生你都將抱憾。
我聽從內心的想法,追上去, 送出了這支珠釵。
照螢的神色卻很冷,目光隱有嘲諷——
她說:「我討厭你。」
她還說:「你比華娥還惡劣, 卻還能好好站在這裡,真令人失望。」
仿佛有一隻大錘砸在心上,砸得我渾身顫抖。
這時,有人打馬而來,他叫——
「照螢。」
那人正對著我,所以我抬頭, 便對上了他的目光。
我想起來了。
原來是這樣。
原來早在更久以前,就決定了,我與照螢的結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