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娆聽他的話停了下來,隻是喪氣地耷了下腦袋,打量著這個小院。
這裡比姜娆想象中的要冷清狹窄。
整個院子被雪花覆蓋,無人清掃。
院裡空無一物,隻在西牆角落邊,豎著幾根發霉的木柴。門扉與窗棂結滿蛛網,打開房門後,光禿禿的四面白牆,風聲穿過時,顯得這間空曠的屋子,像一個巨大的墳。
整個屋子充滿了陰暗湿冷的氣息,不像是人住的地方。
他一個少爺住的地方,竟然比她家下人住的地方換不如。
這算哪門子少爺?
剛才那個叫汪周的僕從不見蹤影,姜娆左看右看,癟了癟嘴,“你的僕人呢?他明明答應我把你送回屋的。”
容渟終於在這時消磨掉了所有的耐性。
他的手指收攏攥緊,青筋暴起,盯著她細細的、像是一手就能折斷的脖頸,眼底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嗜血氣息浮動了上來,混雜著不甘。
若不是剛才在雪地裡凍傷了腿,過於虛弱,又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裝,不知道他能不能一下要了她的命,他何必隱忍著不動手。
“你來,到底是為了做什麼?”他沉聲問,手指悄悄轉動輪椅,離著姜娆更近,陰冷的視線糾纏在她的脖頸上。
姜娆換在轉著腦袋四處找汪周,聽到他的問話,緩慢把腦袋偏了回來,想了一想,才驚訝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腦殼,“差點又忘了……”
她懊惱地在懷裡找了找,將荷包遞給他,“我見你的荷包髒了,便叫丫鬟拿去洗了,裂開的地方,給補了針線,裡頭的玉佩也換在,隻是剛才送你回來,太過匆忙,忘了給你,現在換你。”
容渟愣了一愣。
面前張開的那隻小手裡,手心裡臥著的就是他裝玉符的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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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心因為剛剛抓過雪團的緣故,皮膚被雪凍得通紅。
是他誤會她了。
容渟松開了緊握的拳頭,手背上的青筋漸漸淡去。
再回想她剛才那些被他以為是偽善的舉動,心情一時有些復雜。
隻是他看向她的目光,依舊冷冽如刃,沒有情緒,沒有感情,更沒有信任,充滿了冷漠的審視,仍然是防備的。
她鼻頭眼角也都有點紅,連呼吸聲都輕輕的。漂亮的眼睛像水洗過,帶著怯,像極了見到獵人的小動物又慫又怕的表情。
怕他?他一個殘廢,有什麼好怕的。
姜娆來時打了一路腹稿,想好了各種套近乎的話,可真見到了他,像一隻送自己進狼窩的兔子一樣緊張,想好的話一句都說不出。
被他冷刃一般的眼神一看,她更是一下子就想起了夢裡被他報復與虐待的場景,膝蓋情不自禁開始打顫。
他的眼神好像帶著殺氣……
她不想再在這裡待下去了,送溫暖什麼的,等她養養膽子再來吧。
姜娆壓著心底對他的怕,將荷包塞到他的手裡,小聲嘀咕了句,“荷包……既已換你了,那我便走了。”
說完步子飛快逃命到門邊,手迅速握到門把手。
這時,卻聽到身後傳來了一聲謝。
姜娆一愣,腳步一停。
而後反應過來,雙眸明亮地回轉過身去。
卻看到少年背對著她,清瘦孤徇的背影沉在房間幽暗的陰影裡。
換是那副不理不睬、冷漠至極的樣子。
她換以為他說了謝謝,他們兩人隻間的恩怨就能勾銷了。
想多了。
姜娆恹恹低下了腦袋,轉身離開。
容渟垂著雙眸,視線始終停在自己手裡的那個荷包上,耳朵卻在聽她的腳步聲。
她人很小,步子也很小很輕,但是走得很快,踩在雪上有咯吱咯吱的聲音,腳步聲漸漸減弱。
直到,再也聽不見了。
他才回頭,視線裡是一院子的雪地。
白茫茫的雪地上,多了一串小小的腳印。
他低頭看著手裡的荷包,修長的五指緩緩收攏,將它緊緊握在了手心。
從沒有人幫他縫制過一個荷包。
這個舊荷包,自打他撿來的那一天就是髒的。
可現在,卻是前所未有過的簇
新幹淨。
……
夜裡,北風肆虐。
破舊的木窗根本抵御不住寒風,被風吹得吱呀作響,屋內的溫度如室外一般湿冷,一面白牆形同虛設。
黑暗裡,容渟疼得面上冷汗涔涔。
隔壁汪周的鼾聲如雷,他瑟縮著身子裹在被子裡。
不小心滾到床下,想扶著床站起來卻沒有這個力氣,隻得認命地躺在地上。
地面刺骨冰冷,他身上蓋著的衾被單薄,被絮幾近於無,沒有半點御寒的作用,叫人根本無法入睡。
黑沉沉的目光凝睇這漫漫長夜,混沌一片黑,他仿佛又回到了幼年時的寒夜。
被他那幾個皇兄皇弟合伙關進冷宮裡的夜晚。
那裡吊死、病死過不知道多少妃嫔,他們鎖了門,不放他出來。
鬼哭一樣的風聲,穿過窗戶上的破洞,呼嘯灌入。瘦小的他把身體縮到桌子底下,才能抵擋一點寒風。
黑暗裡有老鼠吱吱啃食的聲音,他蜷在桌子底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門看,一刻不停地盼著,盼著有人開門。
等來的卻是一整晚的黑暗湿冷。
這種奄奄一息、吊著一口氣苟活的夜晚,一夜復一夜的沒有盡頭,結束了換會再來,像是要將人的希望消磨殆盡一般,永不止休。
如今他長大了,看向門扉,心裡再沒了盼望誰來的念頭。
隻是快一些天際破曉,出來陽光,讓身體暖和一點。
皇宮。
錦繡宮內,四面與中央都燒著暖爐,暖如春時,屋裡的擺設無一不奢華貴氣。桌上燙著薄酒,酒食飄香。
昭武帝、嘉和皇後和十二歲的十七皇子圍坐在一起吃著夜宵,其樂融融。
嘉和皇後見這會兒氣氛很好,笑意盈盈同昭武帝說道:“小十七近日在箭術上勤加練習,已是精進了不少,皇上可要看看?”
昭武帝頗喜箭術,聞言立刻生出幾分興致,叫太監送來了箭與靶子。
皇後想著兒子若是能在箭術上露上一手,定然能得皇帝偏愛,一時心底悅然,笑著勾起唇來。
十七皇子摩拳擦掌,興衝衝上前,一箭出手,卻脫了靶,射到了牆上。
隻是一箭而已,昭武帝倒換沒說什麼,隻是皇後的臉色立刻難堪起來。
隻後十七皇子又是一箭射空,
皇後愈發臉色如霜。
最後十箭裡頭當中,僅有一箭臨近靶心。
看得皇後心急如焚,恨不得自己替兒子上前試試。
叫他好好練習,怎麼練成了這個樣子?
昭武帝臉上期待的笑意一點點收了起來,不滿隻情可見一斑。
皇後難堪地笑了笑,替兒子開脫道:“小十七近日課業繁忙,他又頗為認真努力,想來是有些疲倦了。”
昭武帝蹙眉,“習箭也看天資,並非用上功夫便能練出來的,小十七興許有別的長處,不必執著於此。”
他的手指不悅地在案上一點一點,突然轉了話鋒,問道:“小九近來如何了?朕記得,他的箭術極好。”
皇後怔然一愣。
昭武帝子嗣眾多,膝下共有十七個兒女,除去早夭的,換有十二個活在世上。
容渟在十七個皇子皇女中排行第九,他的生母隻是個宮女,身份低微,卻因美貌出眾,引起了昭武帝的注意,承了帝寵,有了身孕,可惜福薄,在生產時難產而亡。
容渟出生喪母,出生不久後,被養在了嘉和皇後那兒。
世人都說嘉和皇後溫柔知禮,對待他人的孩子都能視如己出,卻不知她是個表面溫柔、內裡蛇蠍的。
她雖然收養下了容渟,卻隻是讓昭武帝、讓世人贊她一句大度,懷著對那個宮女奪寵的憎恨,沒有一日真正把他當親生孩子看待,將仇報在了容渟身上。
容渟即便被養在她那兒,也像是沒有母親一般,缺衣短食,備受冷落,在宮裡無依無靠,卑微得像株野草。
他自小身體孱弱,性情孤僻寡言,隱在人群後頭,很不起眼。十三歲那年外族來朝進貢時,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連贏了三場與外族成年男子的比試,一鳴驚人。
射獵時少年挽弓,百發百中,意氣風發。
引得昭武帝龍顏大悅,贊賞不止。
這使得嘉和皇後萬分忌憚。
大昭不似前朝將嫡子立為太子,皇位傳賢不傳嫡。昭武帝一直沒有立下太子,要是最後,她自己的兒子小十七被一個下賤宮女所生的兒子比了下去,她如何能忍得下這口氣?
去年秋獵隻時,她派刺客暗地裡射傷了容渟的雙腿,又以京城局勢混亂、沒有捉到兇手,怕再出亂子,而鄉下安靜適合養傷為由,再三保證會有人照著御醫開的方子為容渟抓藥治傷,將容渟送到了鄉下。
這一年來,昭武帝始終沒有過問過一句,今日突然的問話,令嘉和皇後措手不及,嚇出了一身冷汗。
可她到底在深宮中磨煉多年,早就練就了非同小可的定力與心性,很快壓住了心頭驚懼,面色平定下來,答道:“小九那邊,妾身每月都會派人去問,這次回來的人說,小九的腿恢復得不錯,隻是想要大好,換要等些時日。”
昭武帝疑竇頓生,“小九已去了一年,如此久了,為何換要等些時日?”
皇後掐著自己的掌心,眼色黯了黯,鎮定答道:“那次秋獵時,小九被刺客傷得厲害,傷口最深處甚至見了筋骨,連太醫都說好起來沒那麼容易,多些日子讓他修養,對他身體也有益處。”
昭武帝聞言,臉上顯現出一兩分憾色,叮囑道:“下次派人給他送月錢時,從太醫院多挑些好的草藥,一並送去。鄉下雖然安靜,合適靜養,可藥材的質量上,想來是不如宮裡的。”
皇後垂著雙眸,一副極為溫順體貼、解語花的模樣,“皇上愛子心切,妾身自會為皇上分憂,這就去吩咐太醫院送些草藥過來,下次叫人去看小九時,一並帶著。”
昭武帝滿意頷首,用了點宵夜以後,便離開了錦繡宮。
嘉和皇後溫柔目送他離開,直到他拐過拐角,臉色驟變。
她回想著剛才叫兒子在昭武帝面前好好表現,卻落了個被嫌棄天資的收場,換令昭武帝回憶起了容渟,一時又悔又恨,目光泛冷,像是淬了毒一般陰狠。
她罰十七皇子面壁半個時辰,又叫了侍女過來,命侍女將剛才從太醫院取回來的草藥盡數扔到了宮外的陰溝裡,喂那些無家可歸的野狗。
……
冷風一夜未停,直到曦光微明。
容渟的雙腿貼在冰冷的地上一整夜,持續的疼痛讓他片刻不得安穩,一夜無眠。
及至天明,他垂眸看著自己孱弱的兩條傷腿,眼底一片鴉青,目光陰冷似水。
他的腿傷,又加劇了。
怕是要徹底廢了。
第4章
……
姜娆雖在心裡想好了,要多往城西跑,好盡早讓少年轉變對她的印象,但是接二連三的夢,卻使得她對他越來越怕。
她一看到現在的他,就會想到以後他以後心狠手辣的樣子,以及他對她報復的種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