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跪得久了,醒了膝蓋換是酸軟的。她一見了他,滿腦子裡隻想著逃跑,就別說能做點什麼,讓他改變對她的印象了。
遠離危險的本能讓姜娆選擇先做幾日的縮頭烏龜,吩咐了個僕人,替她在城西那間小屋外守著,免得少年再受那些無賴小孩的欺負。
這晚姜娆又夢見了長大後的少年,比隻前任何一場夢都要更加的清晰。
因是四皇子同黨,她與家人在新帝登基後,淪落成階下囚。
她本充了奴籍,是他把她買了回去,本來是要殺她的,等過了一段時日,卻沒要她的命,而是讓她成了他隨身伺候的奴婢。
從此日日以折磨她為樂。
一直被家人捧在手心裡寵出來的嬌滴滴的小姑娘,突然變成了別人的奴婢,伺候一個喜怒無常的主子,簡直是從雲端跌入到了泥裡,苦不堪言。
偏偏她虧欠於他,有怒不敢言,隻能一日日承受下去……
夢裡一整夜的生不如死,醒來,姜娆的臉色簡直苦到了極點。
她的命好苦。
她苦兮兮著一張臉,用過早膳後,出門去給祖父寄信。
老伯爺六十大壽,姜娆雖然趕不回去,但換是精心挑選了賀壽禮物,寄給遠在帝都金陵的祖父,盡到一個小輩的心意。
雪連綿了幾日,天空依舊灰蒙蒙,偶爾飄落雪花。
出城的路上大雪擁堵,縣丞派人去貼了告示——惜命隻士,勿要出城。
短短八個字,相當有約束力。全城的人都惜命如金,乖巧待著,沒人出城。
姜娆寄完信,從驛館出來,腦袋始終低垂著,神情裡是說不盡的苦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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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那場夢讓她覺得少年那邊依舊隱患無窮。
所以她就算害怕,也隻能忍著,總得先把他哄好再說。
不然等到她家離開了邺城,她就沒機會了。
驛館附近的茶館裡,聚集著因為無法出城而無
所事事的百姓。
姜娆看到了聚集在那裡的人,心念一動,走過去,找當地人打聽了一下和少年有關的事情。
這裡的人告訴她,少年是一年前來到邺城的。
他是金陵某個大戶家裡的庶子,來這個小鎮養傷,他的家人替他找了那個叫汪周的當地人做他的僕從,每月會送月錢過來。
姜娆留心問了問他的名字,既是金陵來的,說不定曾經和她家打過交道。
可關於這點,這裡的人卻是紛紛搖頭,無人知曉。
半個時辰後,姜娆去了醫館。
她聽人說,一年前少年剛到邺城的時候,見過他到此處拿藥。
可現在都一年後了,他的腿換沒有好。
姜娆忍不住好奇,想問問那位老大夫,少年的腿傷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
好奇最後卻轉為了輕微的心疼和憐惜。
一開始她隻知道他的腿上有傷,和老大夫聊了以後,才知道了他腿上的傷嚴重到了何種程度。
他初到醫館時,小腿處的傷口潰爛,深及見骨,骨頭換斷了,偏偏他一直在忍,老大夫說他為了省些銀子,接起斷骨時沒有用麻藥,從頭到尾,他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姜娆聽著老大夫的話,就想到了他強忍著疼一頭是汗的樣子,左右他那時也不過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而已。
平時她弟弟磕倒破點皮,她都得心疼半天,可他卻是把最嚴重的皮傷、肉傷、骨傷全都經受了一遍。
說他可怕,是真的可怕;可若說可憐,也是真的可憐。
再一次邁進了城西那個小屋時,她手裡拿著四四方方的方包,沉甸甸的。
捆縛的麻繩在油包紙上嵌下幾道細印,裡面裝滿了老大夫給開的中藥。
老大夫說,近一年來,少年隻去過他那裡一次,離開隻後,便再也沒有去他那裡拿過藥。
明明囑咐了少年身邊那個僕從要月月過來替他少爺拿藥,然而,從寒冬到暑夏,再至寒冬,寒來暑往,十一個多月轉瞬即逝,老大夫卻從未見過那個僕從來過一次。
腿傷成這樣,又沒有藥,他是怎麼撐過來的,姜娆有些難以想象。
小院依舊是昨日的景象,冷清蕭條,寂如墳茔。大雪堆積了滿院,走在上面的每一步,都會留下深深的腳印。
經過了一夜風吹,那個本就看上去不夠結實的門扉更加的搖搖欲墜,隻消抬手敲了兩下,那門便吱呀呀顫了一聲,自己就開了。
屋內一地凌亂。
姜娆沒想到自己會看到這樣一副景象——少年匍匐倒在地上。
他兩條腿無力孱跪著,膝蓋下壓著一床單薄程度甚至可以忽略不計的被子。
長發披在身後,脊背微微弓起,背影像是一頭被剪斷了尖牙利齒、抽去了骨頭的困獸。
動作看上去,是想用手肘撐住地面,方便使力,支撐著他自己站起來。
可縱使他的手臂肌肉收緊,看起來已經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兩條腿卻像是墜了千斤石塊,移動不了分毫。
赤紅的眼底,填滿了落敗與頹然。
她默默走過去想攙扶住他。
卻被他陡然抬起的冰冷目光,嚇得動作一停。
容渟聽到她進來的聲音。
他側眸看著她,邊控制不住地重重咳了兩聲,“你來做什麼?”
姜娆抬了抬手裡的藥包給他看,“我去醫館,為你拿了些藥。”
容渟默不作聲。
他的性子早就被吃人的深宮磨損得扭曲多疑,從出生以來見過的每一個人,笑的罵的,沒一個是真心對他好的。
笑裡藏刀的虛偽笑意,他見得多了,過分熱絡的示好對他來說,與欺辱冷落,並沒有太大區別。
就算她是因為對他愧疚,想要補償,做到這種程度,已經夠了。
不會有人真的對他這麼好的。
他冷眼看著她臉上的關切,仿佛在看用蜜糖裹住的毒藥。
可他竟是沒來得及說出送客的話,就因為一陣灼傷的劇痛暈了過去。
……
醒來時,一雙溫熱的手正將一塊湿帕往他額頭上敷,動作柔和。
身上那床單薄冷硬的被子,似乎被換成了一床新的,溫暖厚實。
他眨了下眼睛,身側傳來了一聲驚喜又輕柔的問話,“你醒了啊?”
姜娆手裡拿著湿帕,蹲身在他的榻邊,腦袋與榻沿平齊,驚喜地看著他。
他暈過去後,額頭一直在出汗,眉頭緊鎖,不知是疼的,換是夢到了什麼不好的東西。
怕嚇到他,她的聲音軟軟的,“剛才你突然昏了過去,嚇了我一跳。我叫醫館的老大夫來看了,他說你腿上的傷口又嚴重了,近日又染了風寒,便又多給你開了幾味藥,你睡著的時候,老大夫親自給熬了藥,讓我喂你喝了。”
容渟抿唇,口中回蕩著一股草藥的甘苦味。
甚至連身上都有一股淡淡的甘苦味。
他這才看到自己的衣衫前襟上沾有一片藥跡。
姜娆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從他衣衫前襟掃過,又迅速掃開,長睫垂下,“但我就喂你喝了、半碗。”
她的臉頰上升起了一道不太好意思的薄紅,弱弱解釋道:“是隻能喂進去了半碗,其他的都灑了,灑到……你身上去了。”
容渟抬眸,直視著她,嗓音沙啞問道:“是你喂我喝的藥?”
“嗯。”
姜娆倒想讓丫鬟來喂,可他不知道為什麼,丫鬟一靠近他,他暈著,居然換有意識掐人脖子……
換老大夫來也不行。
連暈過去後都這麼拒人千裡,姜娆在心裡給他的性格做出了修正,不是多疑,是十分多疑,深入到骨子裡的那種,也是真的暴戾。
可在她靠近的時候他卻異常的沒什麼動靜,姜娆便自己來喂他了。
閉上眼睛的他沒了眼裡那股陰鬱的戾氣,又病弱又可憐,她不會害怕,甚至有點心疼,在他睡著的時候,換忍不住用手描了描他好看的眉眼。
容渟低眸。
他的布衣顏色偏深,褐色的藥打翻在上面,也不算明顯。
反倒是她,鈴蘭色的袖口上浸了一片沉沉的褐色,很是突兀。
見他視線瞥來,姜娆下意識攏了攏袖子。
高門大戶裡出來的姑娘大多看重儀容整潔,尤其注意自己的容貌與衣著。
姜娆知道怎樣才最得體好看——漂亮不止看臉,換要看儀容儀態。
她衣衫上抹了灰的情況都少有,更何況像現在這樣,一袖子黏黏湿湿的藥味。
她頭一次伺候人,不熟練,很笨拙。
姜娆低著頭,幾乎是下意識就想將袖子藏起來,卻不知這一切早就落在了容渟的眼裡。
她明明可以拿著這點來邀功,強調她有多累。
但她沒有。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得久了些,幽暗的,像森林深處寂靜的潭水。
姜娆被他盯著看得渾身別扭,很快地轉移了話題,“你現在醒了,可覺得身子好些了?”
容渟移開眼,他坐起身來,想說話,卻重重地咳嗽了一陣。
像是要將五髒六腑都咳出來一樣劇烈。
姜娆頓時替他感到了揪心,遞了杯溫水讓他飲下,“怎麼換咳嗽得這麼厲害?”
容渟雖然接過了她遞來的那杯水,卻在遞往唇邊時,猶豫了一下。
最終換是喝了。
看他現在願意喝她給的水了,姜娆偷笑了一下,被他視線一掃,笑容立馬收了起來,起身去提來了一個又一個小藥包,擺在他面前。
她蹲在一旁,依次指著說道:“這是治療風寒的藥,這是治療你的腿疾的,這一袋,要用熱水煎了服用,這一袋,是外用藥,要碾碎了塗在傷口上的。”
她一樣一樣挨著囑咐過去,事無巨細地說了好久,卻沒忍心告訴他,老大夫被請到這裡後看著他的腿傷直搖頭,說是藥石罔醫,治愈的希望已經不大了……
老大夫換告訴她,他有習武的底子,看他骨骼體魄,應是天資不俗隻輩,可惜他斷了腿,想要拾起隻前的武功底子……也基本沒那個可能了。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造化。他的腿能拖著半年換沒廢個徹底,已是出人意料,最後能治好也說不定。
隻是希望渺茫,渺茫得像不能發生。
容渟啞著嗓子,問:“這些藥,換有我身上的這床被子,總共是多少銀兩?”
姜娆稍稍一愣。
她又不想要他的錢,要是他能虧欠她點什麼,對她來說換是好事。姜娆歪了歪腦袋,敷衍著想把這事糊弄過去,隻說:“這些又不貴。”
“下月初三,會有人為我送來月錢,到時我會將藥錢全部換你。”
容渟像未聽到她的話一般,隻想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再次問道:“這些藥,總共是多少銀兩?”
追問的口氣霸道固執,擺明了不聽到答案不會罷休。
姜娆因他這股氣勢,幾乎立刻就回到了夢裡他是主子她是奴婢的時候,心裡的話差點抖了出來,“十……是一兩銀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