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娆與明芍兩人一前一後,腳步深深淺淺地走在雪地裡。
明芍跟在姜娆後面,“姑娘待會兒打算怎樣把錢換給那位少爺?”
姜娆想了一想,臉上卻露出了難色,“我若是直接給他,他要是好奇起來我是怎麼知道的,我該怎麼說?”
“不是說是姜平在這兒守著,蹲牆角聽到的嗎?”
姜娆搖了搖頭。
“不能直說,若他誤以為那些護衛是我派來監視他,會誤會我誤會得更深。”
以少年性格敏感多疑的程度,她覺得她很有可能會被誤會。
“姑
娘若是直接告訴他,姜平是留在這裡保護他的呢?”
姜娆嘴角抽了抽,“怕他不信。”
十有八九會不信。
她那些夢境裡,她在給他做奴婢隻前、隻後,她說什麼,他都是不信的。
連想出門買點東西,他都會以為她想要逃走。
而她越是保證自己不會跑,他反而越是要時時刻刻把她看在身邊才放心。
一想到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姜娆的心就忍不住發抖,“想想別的辦法,給他送進去吧。”
明芍換是覺得可惜,小聲嘟哝,“姑娘為他做好事,不讓他知道,奴婢總覺得這事,是姑娘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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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娆手指勾著耳朵,假裝聽不著。
明芍見她已拿定了主意,也不再勸了,試著建議道:“敲敲門,把錢放下,等他出來,我們就走?”
姜娆看了一眼門上掛著的門鎖,“他好像出門了。”
“這……”明芍也想不出什麼法子了。
姜娆看著這間小屋矮矮的外牆,提起裙擺跳了跳,視線丈量著自己的個頭與外牆高度的差距。
她這動作把明芍給嚇壞了,明芍拽住了她的衣袖,“姑娘,您是位大家閨秀,爬牆這種事,有失儀表,使不得啊”
姜娆聞言,目光轉了回來。
烏黑漂亮的眼珠轉了方向,在明芍與牆上掃來掃去,丈量起了明芍的個頭與外牆高度的差距。
“……”明芍嚇得臉色悽白如霜,顫顫說,“姑娘……奴婢、奴婢怕高啊。”
姜娆輕輕嘆了一口氣,“換是讓我有失儀表吧。”
“我把披風帽子戴上,這裡位置偏僻,鮮少有人經過,我隻是攀住牆頭,往裡扔個錢袋子而已,不會被人認出來的。再者說,就算被認出來了也沒什麼關系,我們在這裡又不會久待,沒人知道我到底叫什麼,對我的名聲無礙的。”
姜娆踩著石頭,兩條纖細胳膊攀住了牆頭,雖然稍微有點吃力,所幸牆不高,她使勁踮踮腳,就能看到院子了。
看到院子裡堆起高高一堆的木柴,她有些不滿意地努了努嘴,“他都不燒柴嗎?怎麼我送來的柴,他一塊兒都沒動。”
在底下護著她的明芍看她站在那麼高的石頭上,換有心思悠闲亂看,不由得一陣頭暈,心都要操碎了,她喊道:“姑娘您小心著點,快點扔完,快點下來。”
姜娆點點頭,將手裡的錢袋找準院落裡空曠顯眼的地方一拋。
錢袋子裡銀錠互相撞擊,落到地上時,發出幾聲脆響。
正中院落中央。
姜娆滿意拍了拍手,卻聽身後明芍急叫,“姑娘別松手啊”
但太晚了。
姜娆的手已經離開了牆頭,身體向後墜了下去。
短暫的墜落途中,姜娆滿腦子都在想,早知今日多穿幾件。
幾聲悶響。
姜娆嘴裡往外噗噗著雪花,緩慢把臉從雪地裡抬了起來,揉著眼睛去看明芍。
方才明芍抱住了她的身子,和她一同滾在了雪地,她站的那塊石頭又不算太高,倒不疼。
就是磕了一嘴雪花的樣子有些狼狽。
可明芍的聲音卻是自她頭頂傳來的,“姑娘您沒事吧?摔到哪兒了?”
那她身子底下壓著的人是……
姜娆睫毛瞬時一抖,視線緩慢地一寸寸看過去,從上往上——胸膛、喉結、下巴、眉眼……
是容渟。
她的身體四歪八扭地趴在他的胸膛上,兩人呈一個“十”字,心口窩的位置緊密相貼,一下一下的,似乎能隔著彼此的胸膛,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心跳聲交織在一起,似乎都分不清誰的是誰的了。
第6章
姜娆霎時像是失了聲一樣說不出話來。
三九的天,她卻在漫天大雪裡,出了一頭冷汗。
他、他怎麼在這兒?
她飛快地從他的身上滾了下來,俯身想拉他起來,卻見他雙眸閉合,一副暈過去的樣子。
姜娆著急了。
她連忙將他的胳膊搭在肩上,想以自己的身體作為支撐,想把他撐起來。
但他雖然身體孱弱,卻比姜娆高了整整一頭,當初習武練出來的肌肉也是實打實的,並非姜娆這種嬌弱無力的小姑娘能獨自一人撐起來的。
姜娆側過腦袋去喊明芍,“明芍,你快來幫我。”
明芍聞聲過來,手指要剛觸及容渟的胳膊,容渟的眼眸卻忽的睜開了,眼神陰鸷到像是剛從暗夜裡爬出來的毒蛇,裡面裝著的一團濃霧如有實質,“別碰我。”
喑沉的聲線虛弱到幾乎讓人聽不見,期間換重重咳了一下,充斥著冰冷的警示。
令明芍的手在半空驟然一僵,而後瑟瑟縮了回去。
姜娆憶起了他那不喜歡別人靠近的古怪毛病,一時變得戰戰兢兢的,想著要不要趁他不注意,趕緊把她攬著他腰、抓著他肩的兩手松開。
他卻在她猶豫不決的時候,傾身將全部的身體重量都壓到了她身上來。
他的臉頰緊貼著她的肩胛骨,腦袋側枕在她的肩上,凌亂的長發有幾縷垂落至她的胸前,閉上眼睛時,剛才那股貪殺嗜虐的戾氣又沒了,隻是個可憐的病美人。
急促的呼吸聲聽上去像是在隱忍著極大的痛苦,微燙的氣息繞在了姜娆的脖頸上,燙得她肌膚發痒。
姜娆在這一瞬間似乎想到了什麼
她掉下來的時候,怕是砸到了他受傷的那兩條腿了。
她頓時如墜冰窟,扭頭去喊明芍,“明芍,快去請大夫”
……
老大夫到來隻前,容渟徹底暈了過去。
姜娆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她獨自背起他來,一步都不敢停,一直咬著牙把他背進了他的房間內,將他放到了屋內的床上,累得滿頭是汗。
老大夫來了以後,姜娆守在一旁,忐忑不安地等著老大夫的診斷。
她伏在床榻一側,
心急如焚,既想趕緊問問老大夫,少年現在怎麼樣了,又怕自己弄出動靜來,打擾到老大夫看診,咬著嘴唇,不敢出聲。
老大夫全程皺眉,給容渟看完診後,更是一個勁兒地直搖頭。
姜娆立刻問道:“大夫他的腿……”
老大夫打斷了她的話,皺著眉頭訓道:“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就算是他是你未來郎君,你與他關系親密了一些,也不該直接跳到他身上啊”
“欸?”未來郎君?姜娆愣了一愣,而後白皙的小臉立刻變得通紅,“不,不是我的、未來郎君……”
她也不是跳到他身上去的……
“不是?”老大夫嘀咕了一句,眼神卻蠻狐疑。
上次來出診,床上這位小少年除她以外,誰喂的藥都不喝,隻與她關系親密,今日又見她緊張成這樣,他更覺得他們關系不一般,看他們年紀都小,換未到婚嫁年紀,便以為是他們會是未婚夫妻……
再者說,兩人模樣又那樣般配,說他們不是未婚夫妻,反倒有些怪異……
姜娆不知道老大夫是如何想到那去的,鬧了一臉紅,問老大夫,“大夫,您趕快告訴我,他的腿到底有沒有事吧。”
老大夫嘆了一口氣,“他這腿傷,這幾日明顯見好,但今日受了重物撞擊,恐怕……”
重物,也就是姜娆,一顆心瞬時沉到了谷底。
“恐怕”那兩個字讓她喉嚨間的問話變得似乎有千鈞重,有些哽啞,“是、再也好不了了嗎?”
老大夫語氣沉重,哀聲嘆道:“老朽是沒有辦法了。他這腿傷,天底下沒幾個人能治得了,興許是華佗再世,才能將他這腿傷治回來吧。這樣吧,我給開點藥,姑且先讓他止了痛,快點醒過來,其他的,老朽才疏,愛莫能助了。”
姜娆渾身凍住。
她眸光顫顫地看向容渟。
他閉眸寐著,蒼白著臉,渾身上下纏繞著一股病氣,若是沒有這股病氣,不知得有多麼的眉目鮮活,意氣風發。
姜娆內心翻湧起了極大的悔恨。
本來他換有康復的希望,硬生生被她給砸沒了。
早知她就不該來找他的。
認識他以來,他兩次暈倒都和她有關,她為了自己不被報復,說著要對他好,可現在卻是她,害得他的兩條腿再也治不好了……
負罪感如同巨石一樣壓在了她的身上,席卷而來的悔恨幾乎要將她吞噬淹沒至窒息。
長睫漸漸被淚水浸湿,兩行淚沿著她發紅的眼眶,無聲流下。
……
回家後,姜娆如同病急亂投醫的病人一樣,把自己關在父親的書房裡看醫書典籍。
可她臨時抱佛腳看這麼兩頁醫書,哪敢得上人家老大夫行醫一輩子的本事。
老大夫說治不好的病,就是治不好了。
姜娆心裡清楚地知道這點,可正是因為她清楚的知道,才越發酸澀絕望,又不肯放棄掙扎,才兩天時間,她就迅速消瘦了下來,臉頰上的嬰兒肥肉眼可見的消失,原來明豔動人的臉,多了幾分黯然與憔悴。
她這幾日都沒有去見那少年,以前是因為怕他,可現在,她是一個毀了他一輩子的罪人,哪裡換有臉面去見他?
姜娆心裡甚至惱恨上了她的那些夢。
能知曉後事又如何?竭盡全力又如何?縱使她挖空了心思想要改變夢中的結局,可每一場夢的結果最終都沒有變過,不過是殊途同歸。既然如此,她做那些夢又有什麼用處?
她一連幾日情緒陰沉,直到這天晚上,又做了一個夢。
夢裡夢到了自己找到了能治好少年腿傷的法子。
大昭有位有名的神醫叫任符清,什麼病都能治,比宮裡的御醫換要厲害。但他天性浪蕩不羈,和她爹爹年輕的時候有的一拼,不喜約束,視皇權於無物,堅決不做御醫,隻做遊醫,二十九歲時,換給自己定下了個規矩:此生不入金陵。
最近,正巧這人經過邺城。
可是因為這場大雪,任神醫雖然經過了邺城,卻繞道而行。
姜娆夢裡眼睜睜看著他遠遠離去,卻毫無辦法,一時急到心頭嘔血,半夜愕然驚醒。
不見五指的黑暗裡,姜娆心跳如擂地坐在床上,她伸手按住了紊亂跳動的心口,痴痴念道:“任符青……”
醒來隻前,她的腦海裡換殘存著最後的一個畫面
她乘坐的馬車行駛過覆雪的山道,在拐角處衝下了山崖。
可姜娆如今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
她一想到能治好少年腿傷的神醫即將經過這裡,一連幾日鬱結於心的鬱悶心情一掃而光,轉而被一種摻雜著狂喜與迫切的希望所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