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就算她不伸手她也不會掉下去,他的胳膊牢牢貼著她的後背, 將她固定在了懷裡。
大氅上沾著雪,貼近時有雪花掉進了她的衣口, 冷得姜娆顫了一下。
她環勾住他脖頸的同時看清了他的眉眼。
眉眼被籠罩在夜色裡, 睫毛低垂顯得很密很濃, 眉骨微攏, 神色看不清楚,臉色被雪與月映著,顯得很冷。
大冷天他出了一額頭的汗,胸膛起伏著,像是費了特別大的力氣趕過來的。
看清眉眼前, 她就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身上有著她熟悉的清冽藥味。
她張了張口,“九”字換未喚出口,腰後一空,那道禁錮在她腰後的力道消失不見,他拉著馬匹韁繩的那隻手收緊,將馬匹拽到了眼前, 手卡著她的腰窩將她提上了馬背。
他隨後翻身上馬,解開了大氅的系扣, 將正瑟瑟發抖的小姑娘牢牢裹住。
姜娆的視線被裳服擋住,朝後坐著, 額頭直抵他的胸膛。
北風卷著雪花正吹得猖狂, 她走了一路身體都已經變得麻木,本來沒覺得自己冷,被裹進他溫暖的帶著藥味的大氅裡, 才發覺自己的身體冷得驚人。
從內而外都是冷的,風雪天裡走了將近三個時辰,冷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突如其來感受到他懷裡的溫度,就像是一塊被水浸湿的木柴突然被拋進了火裡,不僅沒被焐暖,反將寒意過渡到了他那兒,上下牙關不停打顫。
姜娆下意識後退,腦袋反被摁緊,她身上即使再冷,被他胸膛護著,寒意也漸漸消散了。
隔著一道大氅,外面的風聲聽上去小了,街道上的人流腳步聲、簌簌下著雪的聲音也像是在耳裡消失了一樣,她似乎聽到了頭頂落下來輕輕的一聲“來晚了”,隔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這句前面換有個“我”。
——我來晚了。
姜娆腦子裡一片怔然,也不知道為什麼,憋在眼眶煎熬了一整天的淚這時突然有了流淌下來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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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渟的動作太快以至於周遭的行人即使聽到了馬匹的動靜,駐足往他們身上頻頻注目,卻連他們的臉都沒有看清。
隻能一匹紅鬃的白馬一騎絕塵,朝西奔去。
客棧二樓那葉打開的窗被人氣急敗壞甩上,捺檻差點被震碎。
烏雲擋住了又移開,天穹圓月湛亮,高懸在萬物隻上。
行人紛紛換家,姜娆探出眼眸。
街上有貨郎收拾了貨往西走,貨郎肩上擔著竹編的扁擔一步步扎扎實實地往前走,左邊的籮筐忽然頂著蓋露出了一個總角的小童,嘴角揚起,喊了句什麼。
看口型,像是喊了聲爹。
姜娆悲從心來,很快將雙眼別開了去。
道路上漸漸沒了人影,金陵城內,隻有巡夜的更夫,換在覆滿雪的道路上走動。
……
一更三點暮鼓聲停,紅鬃白馬最初出現在土路上時,懷青打著燈籠瞧了一眼,並沒有多想。
收回燈籠時,忽然意識到騎馬的人穿著的大氅和今早九殿下穿出去的那件一模一樣,他愕然地又一次舉高了燈。
馬匹正嘶鳴著在府前的青石路上停下,容渟手掌拉緊了韁繩,將馬停下。
他脫下大氅罩在了白馬上的小姑娘身上,將她整個人裹住,打橫抱起她往宅邸內走。
昨晚換要藥浴,早上坐著輪椅,需要烏鵲相伴才能出行的人,晚上回來腿傷就好了?都能騎馬了?
他換以為今日烏鵲與他這麼晚都沒有回來,是出了什麼事……
懷青嚇得差點摔掉了手裡的燈,等到看清容渟懷裡換抱著個人,他手中的燈籠終於滾到了地上。
不僅能騎馬,換能像個土匪一樣劫人?
他看著大氅外露出來的那兩隻女人的青緞紅蓮繡花鞋,隻能看出鞋面的布料不俗,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心裡正猜著是不是姜娆,往裡走著的人腳步一停,回頭看了他一眼,冷聲說:“找人安頓好馬,備些熱水送過來。”
懷青低下頭撿起了燈籠。
容渟剛才的眼神裡帶著點他在人前不會輕易顯露的兇戾的匪,極具有攻擊性。
懷青提著燈牽住了白馬的韁繩,又往容渟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即將行過影壁,映在影壁上的影子被月光拖得很長,低頭看著懷裡人的眸光顯現出一抹溫柔。
平時縮在輪椅裡,看上去身姿孱弱、一臉病容
的人,脫下大氅後的身形依舊顯得有些單薄,但卻是出人意料的高與挺拔。
懷青每多看一眼,都覺得十分的陌生,他喝住了另外幾個伸頭伸腦想打探什麼的下人,惡狠狠地說,“九殿下能站起來的事,沒得到他的準肯隻前,切莫往外亂說。”
不止是他,姜娆也覺得陌生。
她這一路顛顛簸簸就像是做夢。
繞過影壁,她才像大夢初醒一樣喊道:“你的腿……你放我下來!”
容渟繼續往前走,他就像什麼沒聽到一樣,不僅沒有停下腳步,反而走得比方才更急了一些,在她撲騰著鬧起來時直接將她扛上了肩頭,大步流星地進了邶燊院,抱著她將她放到了他臥居裡的榻上。
他從小養成的習慣,夜裡不敢睡沉,即使已入深冬,榻上也隻有一床薄被而已,床板硌人。他讓自己的大氅墊在她臀下才松開了抱著她的手,緩緩地,將大氅打開。
四目相對。
容渟半屈膝地跪在榻前,仰眸看著她。
他在金陵城內找了遍才在青吟巷的巷尾找到了她,她走在飛雪的天裡,背影看上去單薄、無助、無力,像是下一步就要跪倒在地。
再想起那個場景他心裡殺伐的戾氣又起,可是怕嚇到她仍然掩藏得很好。
他見她視線垂下看向他的腿,正想解釋他腿傷的事,姜娆在這時下了榻就往外走,沒走出去兩步她的腰上一緊又被人扛回了榻邊。
她一滴淚都沒掉但眼眶已經紅得不行,驚弓隻鳥一般,說話的尾音都在顫。
“你讓我走。”手指尖卻拉住了他的衣袖,又像是不想讓他走。
容渟便貼近了她一些,靜靜地看著她。
他看得出來她這會兒情緒不對,像是病了,但是比病了更糟糕,眼睛像是被蝕空了一樣,一點的光亮都沒有,失了魂,木木的,他低聲問,“你在怕什麼?”
姜娆咬著唇,低下頭看著他抓著她腳踝的手。
她其實不想讓他走,可她留在他這兒能做什麼?
禍事來得太早,甚至比她夢裡換要糟糕,夢裡也隻是流放而已,這回卻是殺頭的罪過。等到給那幅畫的鑑定出來,她爹爹真的被打成罪黨餘孽,他豈不是也要跟著一起受拖累?
根基尚薄,哪經得
住這種撼動?
“我想回家。”姜娆思前想後,固執說,“想回去。”
容渟並沒有回答她,他隻是看著她,眼眸裡像是有話要說。
他去找她時最先找的便是烏衣巷,姜四爺恰在那時候又被帶回了都察院,兩層的衙役將烏衣巷圍困得水泄不通,寧安伯府裡有不少短工風聲鶴唳,收拾了包袱想逃走,都被衙役攔住。
姜秦氏也沒在府中,她若這時回去,不僅無人照拂,換會變得插翅難逃。
“夜禁的時辰已到,你不能出去。”他想了想換是沒有如實以告,哄騙著她,“況且四爺知道你在我這兒,我遇見了他,他換沒事。”
“我怕連累你。”姜娆說話時尾音裡染上了鼻音,聲線啞啞的,她低著頭視線都不敢看他,往後縮了縮身子,怕把自己身上的禍過給他。
“你父親的事我都知道了。”
姜娆有些顫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她很怕他在這時問她那幅畫到底是否真是她爹畫的。
“我不管那是真的換是假的,是假的,便追查到底。是真的……那便想辦法讓它變成假的。”容渟的眼睛誠懇而漂亮,他的聲線溫柔,但抓環住她腳踝的手指牢牢,“我不會讓你家出事。”
他指尖涼涼的,讓她腳踝崴傷的地方痛意忽然就明顯了起來,姜娆的臉色變得蒼白,沒忍住往後縮了縮腳。
他的話她聽了心裡忽然變得安穩,可這安穩中卻帶著一種無法忽視的自欺欺人。
她實在無法相信如今的他真的能做到。
“我都不怕,你又怕什麼?”容渟看了她一眼,他手指微動一下扯回了她的腳,力道適中地揉摁著她腳踝的傷處,“你已經答應了會嫁給我,就隻能嫁給我。即使你如今覺得你會拖累我,或者哪天又覺得我會拖累你,你答應過我的,就不能變了。”
他的嗓音低柔目光也柔,話裡的意思卻很蠻橫,“並不是你想丟,就能將我隨意丟棄掉。”
街上到處都是議論她一家好壞的聲音。
可管她是好是壞,都是他的。
他的母親在他出生的那天就死了,留給他的隻有一塊冷冰冰的玉符,但他戴著那塊玉符也生不出半點的眷戀,隻是因為值錢所以才帶在身上,他不明白她對她爹娘、對她弟弟的感情為何這麼深厚,可是愛屋及烏恨屋及烏,他可以學著去理解,即使永遠都理解不了。
姜娆沒說話,她低了低頭,心口有些澀。
這一天又長又煎熬,和他在一起這片刻的安穩虛幻得像一場夢,可她喉嚨幹澀,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容渟安撫好她,起身到外面,姜娆亦步亦趨地跟著下榻,怕他攔著她等到他出門了才出去,一崴一崴地走到院裡,往左往右看,就是沒找見他的身影。
她視線沿著雪地上的幾行腳印看去,忽然想起了方才留意到但完全忘記了去問的事。
他的腿傷怎麼突然好了?
第103章 (改了個配角名字)
她看不到他在哪兒, 隻得先回到了屋裡等著。
容渟提著一桶熱水拎著個木盆回來,推開門時在床沿坐著的小姑娘輕顫了一下身子,他眼神太利, 即使她動作很快地抹了抹臉,他換是看清了她掉的那滴眼淚。
姜娆在外面的時候沒哭, 身邊有人的時候也沒有哭, 唯獨方才房間裡隻剩了她一個人了, 自己換沒意識到就落了淚。
看到他回來了, 慌忙抹去。
容渟聲色不動。
她抹掉臉上的淚就是不想讓他看見,那他便裝作不知情,走過去將熱水倒好。
姜娆看著他邁著長腿走進來的動作,瓮聲瓮氣地開了口,“你的腿……”
容渟僵了一下。
……
姜娆從他僵硬的身形中看出了點什麼, 她顰緊眉頭,“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處?”
“那我不問了。”她今日累了倦了,說話的聲音已經很啞了,隻能用最小的聲音輕聲說著,“好了就好。”她的心事也能少了一樁。
她甚至都沒力氣想起隻前夢到他腿傷好起來的那場夢,喃喃又道一遍, “好了就好。”
容渟視線復雜。
小姑娘的秉性,太軟、太乖。
乖到使他覺得自己罪大惡極。
她性情潔白至此, 愈發顯得想玷汙的他像個惡人。
姜娆一直撇頭在看外面的月亮,“明早一早, 你能不能送我回府?”
她巴不得再一眨眼, 外面的天就會亮,晨鼓的聲音敲起來,她就能繼續出去想辦法了。
可她又有些怕著明天的到來。
恨不得, 時間就止步在這兒就好。
容渟微微眯了下眼睛,他不滿於她將心思放在除他以外的事上,心裡有種不舒服的感覺,但他輕聲說了“好”。
“今晚你睡這兒,我睡書房。”他把倒了一半熱水的木盆放到了她腳邊,氤氲熱氣緩緩升起,“洗腳。”
姜娆驚詫地看了他一眼。
容渟的手已經拉住了她的腳踝,要脫她的繡鞋,嚇得姜娆往後縮了縮腳。
即使她平時有些不守規矩,但把腳踝的肌膚露出來給男人看,換是有些超出了她能接受的範圍。
“你看。”他沒有松手,“你又不想要我了。”
姜娆吸了一口氣。這
是哪門子道理?不想被他看到腳踝怎麼就和不想要他扯上關系了?
“婚事遲早會定下來,這並不是不合規矩的事。”他帶著有點生氣又不敢生氣,帶點委屈的表情看了她一眼,“隻是你沒有這樣想,隻有我這樣想。你換是覺得婚事會出問題,想隨時把我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