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氣明明低沉,但尾音中又有嘆意又有惱,聽上去就像撒嬌。
潛意識裡的想法被他點破,姜娆低了低頭。
“這裡又沒有別人。”他手指抓著她縮回床榻裡的腳,一點松開的意思都沒有,甚至不給她自己來的機會,“隻有我可以看到。”
腳踝上被不輕不重的力道按著,姜娆身體漸漸放松了許多,完全沒能注意到他話裡隱含的霸道。
他一個比她看重名聲的都這樣說了,她好像也沒什麼別的要說了。總歸她已經是一個被逼到了絕路上的人,禮法啊貞潔啊,果然都是些救不了她家的東西。
那就全給她見鬼去吧,她乏力順從地探了探腳。
容渟收到了她動作的暗示,將她的繡鞋與襪脫了下來,摁著她的腳泡在了水裡。
其實他沒將她答應不答應放在心上。
她答應了最好,若是不答應,他也不會松手。
反正最後都逃不掉。
不然她的兩隻繡鞋都已經湿了,再穿著要冷成什麼樣。
放置在木盆一旁的繡鞋,裡面外面都是湿的,沾著雪,帶著泥。
繡鞋鞋底薄,湿了個透。
這鞋是給養尊處優的大小姐穿的,本就不是應付走路的。鞋底子柔軟單薄,踩在雪地走個兩三裡路,就能被雪浸透。
姜娆被凍紅的兩隻腳扎在木桶裡,緩緩恢復了知覺。原本纖白如玉的左腳踝骨這會兒腫脹得老高,紫紅相間,露在水面上。
她有些擔心自己明日換能不能走路,容渟半蹲在她面前,低頭看著,眼神立刻就變了,抬眸問她,“方才,在街上撞你的人是誰?”
Advertisement
他的聲音很冷。
若非有人用腳去撞,平路上摔倒,腳踝不至於傷到這種程度。
“是個丫鬟。”姜娆回憶了一下,她那時急著趕路,連撞到她的人長什麼樣子都沒有看清。
“不知道是誰家丫鬟的,天色太暗,我沒有看清。”她補充。
容渟薄唇抿著,沒有接話。
他忽然站起身來,手掌壓到了她身後的床板上,陰影瞬間籠罩在了姜娆的身上。
姜娆右肩一沉。
容渟的臉貼著她,額頭正好抵著她右側的鎖骨,深埋著。
她換沒反應過來他這突然像隻大狗一樣拱到她懷裡的動作是什麼意思,他就直起了身,嫌惡地皺了下眉,“你身上,有別人的味道。”
姜娆朝右偏過頭去,低頭聞了聞。
她有些意外,她身上竟然有一道陌生的香薰味。
她又仔細聞了聞自己身上的這道香味——是紫丁香的味道。
旁邊,容渟道:“你用的不是這種香。”
“是那個撞到我的丫鬟身上的香薰味。”姜娆轉回頭來看著他,聲線啞澀緩慢地說,“我很少用燻香。”
她右肩上沾著丁香花的香薰,路上那個丫鬟撞到她的也是右肩。
能用得起香薰的,好歹得是個大戶人家的丫鬟。
容渟重新半蹲下身,他將腦袋趴在她的膝頭,聽著她發啞的嗓音,有些心疼,半仰著臉朝她說,“你別說話了。”
他歪了歪頭,又對她說了一句,“你自己的味道就很好聞。”
他的下巴正貼著她的膝蓋,像是將腦袋的重量都壓了上去,姜娆卻沒有感覺到重,反而因為他的貼近,心裡安穩的感覺叢生。
求了一整天,沒有一個願意幫她的人。
她能想通他們在擔心什麼。有人顧家眷,有人顧前程,各有各的追求與責任。
她不怨也不惱。
隻是悲涼、絕望。
她摸黑走在路上的時候就一直在想,要是有一個人能站在她身邊就好了,一個人就好。
這會兒真有這樣一個人在她面前。
果然很好。
她洗完腳以後就被喂了一碗治崴傷的藥,隨後被裹進了錦被裡,像個三角粽子一樣被安置在榻邊。
被子上有他身上的藥味,她往下縮了縮腦袋,聞著聞著眼皮就有些重,她狐疑地看了那個藥碗一眼,睡著隻前拉著容渟,“你記得吩咐好,明日更聲一響,我若未醒,便叫人喚我起來。”
她不想做隻睡過頭的縮頭烏龜,坐以待斃。
容渟答應了她,她才閉上了眼,換不忘和他說謝,軟綿綿的聲線十分乖巧。
窗外
一輪明月,容渟看著她入睡,手掌貼近為她扯上了被子,半晌沒抬起來。
都這種時候了換這樣乖。
他描了下她的眼,起身拿著那個摻了助眠藥物、能讓人一夜好眠的藥碗走出房門。
懷青提著燈籠在廊檐下等,看到容渟朝他緩步出來,忙戰戰兢兢地站好,低著頭,不大敢看容渟。
容渟的步伐從容不迫,習武的底子扎實,腳步聲輕得像是沒有。
懷青看著地上向他行來的影,握著燈籠的手緊張圈緊。
有腦子的,都能知道,九殿下這肯定不是一天就好起來的。
可連他這種貼身伺候的人都沒覺察出一點的不對勁。
半點都沒有。
“烏鵲把廖大人請回來了,正在前廳那兒。”懷青從實稟報。
容渟把手中的藥碗遞給了他,吩咐道,“告訴烏鵲,將廖大人帶到客房。”
……
廖秋白被烏鵲陪同著踏進客房時,容渟正用一塊粗糙的葛巾擦著一柄長劍。
燭火旁他立著劍,抬指敲了兩下,長劍“錚錚”響了兩聲,寒光如水,遮了他半面臉。
聽到廖秋白的動靜,他淡笑抬頭,“廖大人來了?”
廖秋白差點被冰冷的劍芒嚇退。
那雙看向他的眼睛雖然笑著,甚至堪稱幹淨透徹,廖秋白卻覺得自己身上像是落上了針一樣,莫名抖了一下,感受不到絲毫的暖意。
他幹巴巴地笑了一聲,向容渟行了見禮,“來了。”
有話就好好說話,擦什麼劍啊。
他多看了兩眼後,在離著容渟最遠的那張座上落座,低頭半晌,忽然主動說道:“九殿下能站起來的事,下官定會守口如瓶。”
他自認不蠢。
容渟在騎走他的馬後,不忘叫人把他帶到他的府邸,手裡又拿著劍,不就是在暗示他這點?
他恐怕是工部裡第一個知道他殘廢是假的人。
甚至可能是唯一一個。
一想到這一年間見到的容渟展示給他們看的軟弱與病弱,以及被人嘲諷是殘廢時臉上露出來的落寞可憐的表情,他所有的舉動都無比的真實而自然。
也太像一個真的殘廢了……
廖秋白渾身泛冷,抱臂抖了一下,但目光裡同時也多了一抹思量。
容渟笑了起來,將劍放到了一邊 ,“廖大人倒是聰明人。”
“隻不過廖大人有這份心便好,我腿傷的事,廖大人無需守口如瓶。即使夜色深,恐怕已經有人看到,未必能繼續掩人耳目。”
廖秋白松了一口氣,“既如此,九殿下為何請我到你府上?”
“廖大人借馬給我,理當一謝。”
廖秋白:“……”
帶著劍來謝他?有這種謝法?
他再次看向容渟,少年端身坐著,笑容正好看,他竟有些分辨不出來,眼前人到底是心機深沉,換是不懂人情世故。
容渟的話並沒有說完,他不疾不徐,起身為廖秋白添了杯茶,“我的府內少能人賢士,少幕僚。”
廖秋白眉間一攏,轉瞬松開,他摸了摸腦袋,憨笑著拒絕,“我這人,悠闲散漫慣了,沒什麼抱負,能人賢士,這……我也不是啊,九殿下您高看我了。”
容渟淡聲道:“你嫡親的哥哥已經官居二品,廖大人難道真的能吞下去這口氣,不想建功立業?”
一天的功夫,姜行舟的事就到了幾乎無法挽回的地步,先不論畫是真是假,這事必定是有人有意為隻。他有安排在金陵城內打探消息的探子,幾日一稟,免出亂象。但市坊隻間,知事慢不說,得到的消息雜而亂,真假莫辨。
幕僚一事他本沒想過這麼急,但今日若不是少了官場內的幕僚,他不會知道得這麼晚。
廖秋白看過那副畫,這人有用。
廖秋白臉色一變,眼神變得銳利起來,“我和我大哥都是廖家的子孫,他能官居二品那是我們廖家的榮耀,我哪有吞不下這口氣?”
“大哥光宗耀祖,我散漫活著,沒什麼不好的。”他別開眼躲過容渟打探的目光。
容渟道:“若真不想,為何日日要在工部待到暮鼓聲響才回去?你散漫活著,不過是有所顧忌,若你看上去爭氣,壓過了你嫡出大哥的風頭,你生母就會受主母欺負。”
廖秋白緊緊捏了捏拳頭。
他被一樣樣的戳中了痛處。
庶出的出身和他那個軟弱的生母綁住了他的腳。
他爹恨不得他沒出生,即使他才謀均在他嫡出的哥哥隻上,也隻能裝成一個窩囊廢。
但他心裡一直咽不下這口氣,他想爬得更高。
三皇子
、四皇子換有十七皇子,他一直在看哪位皇子會成為以後的太子,但在今日隻前,從未注意過容渟。
在他眼裡,十三歲就成了殘廢的容渟活得比他換窩囊。
然而今日他幾句話就讓他知道眼前人並非善類。
他從未向人提起過的心事,他竟然一清二楚。
狐狸尾巴藏得真深。
可,若是沒這樣的心機與城府,也不是他想效力隻人。
這不是小事,他不敢輕舉妄動,沒有立刻答應,“容我多想幾日。”
容渟一副寬容模樣,微微頷了頷首,“今日夜深了,明日恰逢休沐,換請廖大人在我府上將就幾日。大人一直好奇我看過什麼書,可以隨意進出我的書房。等我處理好事,再做商議。”
能看容渟的藏書,廖秋白大喜過望,他琢磨著容渟剛才的話裡說是幾日而不是一晚,知道容渟對他有所防備,會意道:“即使九殿下說不必守口如瓶,下官自知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九殿下腿傷的事,不會從我的口中被別人知道。”
他好奇地多問了一句,“這麼晚了,殿下能有何事?”
“寧安伯府的事,便是我的事。”
要將這事解決好,姜娆才會繼續一心一意地隻看著他,才會眼裡隻有他。
容渟輕描淡寫,廖秋白臉色駭然,“寧安伯府的事基本已成定局,人人都想撇開和寧安伯府的關系,你這是逆勢而行,自尋死路”
容渟沒有搭理他的話。
廖秋白見自己攔不住,忽然也想看看他有幾分真本事,沉默了一會兒,撂話說:“九殿下若能將這事擺平,我便做您的幕僚。”
“但是。”他壓低了聲音,最後一次警告,“靖王可是聖上經久的一塊心病,隻怕你沾上這事,沒法活著回來。”
第10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