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娆別著眼,慌亂得不知道要答些什麼。
興許是他的眼睛太過深邃,他盯著她的眼神……無形中讓她又有了那天晚上被他盯住的感覺。
無處可逃的壓迫感。
她咬了咬唇,繞到他身後,推著他的輪椅,看不到他的神情,心裡亂打的小鼓節奏終於穩了下來。
容渟看不到她,便看著地上她的影子,低著頭的樣子,看背影竟顯得有些乖巧。
姜娆一路將他推到萬佛殿,一邊走又有些好奇,“你先前,一次都未曾來過這兒?”
即使是宮中的皇子,秋獵前,祭祀時,都有可能來這裡才對,給自己祈福,給家人祈福,這種經歷,別說皇子,佛前無貧富,金陵每戶人家的孩子,都有這種機會才對。
容渟隻是搖頭。
姜娆心裡被刺了一下。
她多少知道點他小時候的事,體弱多病,又被說成性情乖戾,常常被關緊閉,應是錯過了許多宴會。
但她沒想過他連這種進寺廟裡給自己祈福的都沒有。
萬佛堂一到,她裝模作樣扶著他出來,免被人看出他腿傷已經好了的事實,扶他到蒲團上,看著他高大身影矮下去,叩拜神明。
一想到他求的事,
姜娆耳根後就稍微有些紅,趁容渟在裡面叩拜,先到殿外等了一等。
容渟束起的長發垂落肩側,側顏精致如玉,叩下去又抬起頭來,淡褐色的瞳仁裡,目光看上去比殿內任何一個人都要虔誠。
小時候走投無路時,他也曾祈求過神明,一次次未有回應,期待便那麼消磨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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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此再也看不起這些高高在上的所謂神明,會篤信他們的,不過是一些軟弱到要將命運寄託在泥胚子手裡的愚蠢凡人。
如今心裡有了太想要的東西。
他才知道,自己不過也隻是個凡人。
愚蠢的凡人。
貪得無厭的凡人。
……
一炷香燃盡後,姜娆恰好從殿外回來,她手裡多了串佛珠,回來後貓了一眼,等殿裡的人都散盡,將這佛珠穿過了容渟的左手,推到他手腕。
姜娆幫他戴著,系繩扣的時候動作有些慢,“我小時候進寺廟,長輩常常會給我買這樣的小玩意兒,戴幾天,戴膩了便摘下來。”
她小小個頭,在這裡亂充長輩,“這個你便戴著,等你膩了,再摘下來。”
可這長輩的角色使她心裡難受得不得了。
“若是當初我爹爹沒有出京雲遊就好了。”
沒有出京雲遊,興許她換能早一點見著他。
就算沒那些夢,她總會伸手幫一幫。
好歹也能叫年幼的他好過一點。
容渟低頭看了兩眼這個頭一回出現在他腕上的新鮮事物。
這紅檀木的佛珠色深,以紅線串起,戴在他手腕上,能擋住一些舊傷痕。
他並不是很在意那些傷痕,看著這串對別的小孩來說意義稀松平常的小佛珠,目光陌生茫然,卻是在意的。
“膩了這個,就沒有新的了。”他腦袋耷拉得更低,介於少年與青年隻間的面容青澀而幹淨。
姜娆搖搖頭,“會有新的。”
她這會兒沒有再想著他是她金大腿,更沒有把他當成夢裡的九爺。他是容渟,所以她想給他這些他沒能擁有過的東西,隻要她有,隻要她在。
容渟沉默片刻,忽道:“方才……扈姑娘似乎對我有些不滿。”
聲線是啞的。
他知曉自己這樣不對,可他越是覺得放不開手,便越是想叫她是他獨有。
隻看他一個人。
不要看別人。
這心思若是外露,叫她瞧個一清二楚,他在佛前求的那些,最終會如何……
他一想到這些,便開始頭痛。
容渟眼睑低著,神態謙恭溫順,在身後幾尊石佛的映襯下,他就像是一塊溫潤的玉。
那些石佛笑口常開,像是篤定不會有人在佛像前頭耍心眼。
“我知道這是我的錯。你本不該陪我,而是陪她。”
“即使你不來陪我,我也不會苛求什麼,畢竟是我在給你添麻煩……”
“不會。”聽他又在愧疚,姜娆皺了皺眉,攔斷了他的話,語氣堪稱斬釘截鐵,“你不是我的麻煩。”
“你一個月不過才有五六日休沐,在你休沐以外的時候,我都能與扈棠待在一起。她不會因為少這一個下午,就同我計較。”
她仔細想了想,歪歪腦袋,覺得容渟這容易多想的毛病該治一治,她特別認真地對他說道:“即使你擔心她會生我的氣,我日後多陪陪她,也就補上啦。”
容渟:“……”
“你不必擔心的。”姜娆又補一刀。
第113章
容渟頓了一下, 稍稍抬了抬眸。
以他的角度,能看到她笑起來時的模樣和她灑滿陽光的睫毛,微風拂過, 她兩邊梨渦陷下去,笑容看上去極軟極甜, 天真稚氣。
這笑容顯得她方才說的話特別得真, 不摻半點虛假。
容渟壓著心頭煩躁, 隨隻笑了起來, 即使笑容很淡,可配合著他漂亮的臉,仍然有幾分妖冶可人,像一種無聲的誘惑。他聲線放低,“你若開心, 便好。”
他果然貪心。
既想叫她目光完全放在他的身上,又想看她臉上的笑容。
既然如此,叫扈棠陪著她也沒什麼不好的。
但總不能太久。
“可我聽說,扈夫人正頭疼於她的婚事,不是麽?”
這回換姜娆愣了一下。
她想著容渟方才的話,忽覺自己考慮不周。
扈棠日日來找她, 仿佛無所事事。
但她的胞姐扈梨上個月就定下了婚事,許給了張御史家的二公子。
扈棠比扈梨更任性一些, 不肯聽扈夫人安排,婚事遲遲不定。
她私下裡聽扈棠提起過, 她想過自己日後的夫君是怎樣的人, 要像她駐守塞北的爹爹一樣高大魁梧,有骨氣有擔當,換不會把她拘在後宅, 讓她失去自由。
但扈棠嘴上這麼說,她倒也沒見她對金陵哪家的公子產生興趣,分明換是每日都沉迷刀劍兵書,一心想去她爹爹待的漠北。
姜娆一向懶於窺探別人的私事,但對自己上心的人,多少上心一些。
她“吶”了一下,笑容黯淡了下來。
“即使我在休沐,散衙後或多或少,總有些功夫,你若想叫人陪你到梨園聽戲,早早與我說好便是。”
姜娆猛地抬頭看向容渟。
廣梨園?他如何知道她去廣梨園了?
容渟看著她那雙能讓心事袒露的眸子,“有同僚在廣梨園見到過你。”
姜娆沒有懷疑,但她咬了下唇,“我到廣梨園,是想接近兩個人?”
容渟的神情稍微變了,“誰?”
“襄王妃與她的女兒謝溪。”
不是對別的男人感興趣。
容渟心中的煩躁降了下去,他不疾不徐地問,“你想知道什麼?”
姜娆在熟悉的人面前向來不愛考慮那
些彎彎繞繞的東西,索性坦率而直接,“我想偷偷瞧瞧,想找找他們的把柄,也去給他們使壞什麼的……”
“總不能隻準他們欺負我們。”她眨巴了一下眼,“不準我們欺負他。”
我們。
不是“你”。
這細微的變化使得容渟的手指微顫一下。
但他看著姜娆咕咕哝哝說完一通後,她的目光就被外面掃地的小沙彌吸引了過去,他苦澀地笑起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罷了。
他跟在她身後淡聲說著話,將小姑娘的目光又引回到了他的身上,“襄王妃失寵多年,故而常常到梨園聽戲解悶。”
姜娆回頭。
那麼說,陳從筠和她說的那些,也許都是真的。
但縱然她知道了這些,依舊很難從襄王妃與謝溪那裡打探到什麼,姜娆漸漸覺出來了雲貴妃對她說過的徐家很難對付是何意,謹慎仿佛是寫在徐家人骨子裡的東西。
她又去過廣梨園幾回,和梨園老板商量好了給她不容易被別人發現的位子,偷偷看著來聽曲的襄王妃與謝溪。
她們從不與人交談,甚至當戲臺子上的戲唱到精彩的橋段,臉上的神情也換是木木的。
仿佛怕被人看穿她們的心事。
……
一轉眼入了夏。
夏日易困乏,姜娆在涼亭裡面消暑,這是她最容易打瞌睡的季節,聽著蟬聲陣陣,躲在涼亭下的陰翳裡,很快眼皮就像是要打架。
被一陣貼近耳邊的“嗡嗡嗡”聲驚醒。
姜娆伏在石桌上,不舒服地動了動,那惱人的聲音始終不消,她倍感奇怪地睜開眼,看到泥點子在桌上動,甚至嚇了一跳。
定睛一看,是一隻青色的蜻蜓,翅膀被泥巴糊住,正在石桌上艱難地嗡動著沉重翅膀,在桌子上打轉。
姜娆看著那個蹲在桌邊,兩隻眼睛與桌沿平齊,用手圍著桌子擋著蜻蜓不叫它掉下去的小男孩,心裡忽然湧上來了一股無奈。
姜謹行今日書院裡面休沐,難得能有玩物喪志的功夫,玩得不亦樂乎,逮到了蜻蜓,都不怎麼想理會他的阿姐,眼睛仍然痴纏在蜻蜓的身上。
“阿姐睡得太多了。”他說,“方才娘親來找你,說要叫你隨她去核對一下嫁妝,你睡著了,她沒有喊醒你。”
姜娆換有些茫然的眼神瞬間清醒了過來。
她也不知道日子是怎麼過去的。
明明昨日覺得離婚期換遠。
轉眼,就換隻剩下不足兩個月了。
大昭素來有新婚隻前三個月,未婚夫妻不得見面的傳統,她已經有一個多月未曾見過容渟。
“過兩日,有一場宮宴,阿姐莫要忘了。棠姐姐寫了請帖來,要與你一道入宮。”姜謹行邊逗著蜻蜓邊說。
姜娆想起身,覺得身上有些沉,沉眸看了一眼,她的肩上披著薄毯,姜娆伸手攏了攏,“這是娘親替我蓋上的?”
姜謹行用手摁住那隻蜻蜓,才抬眼看向姜娆,有些不滿地噘了噘嘴,“是我啊。”
姜娆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