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洛小聲嘀咕:“我要不使苦肉計,你還不知道什麼時候理我呢。”聲音裡都是可憐巴巴的委屈。
聞人瑾頓了頓,眉目輕斂,緩緩道:“以後……我不會再這樣,阿洛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可好?”
阿洛眼底浮現笑意,伸出雙手去捧他的臉,在他白皙光潔的額頭印下一個吻,笑眯眯地說:“好,蓋章了。”
白衣公子眸光閃爍,長睫輕扇。耳根泛起了紅,神色羞赧,卻也不曾有一分躲閃。
*
出發去天門山那天天氣很好,長空萬裡、一碧萬頃。
阿洛跟聞人瑾商量過,此行便不打算帶多少人,算是兩個人單獨出遊,身邊隻跟了一個常伴隨聞人瑾出行的輕鳶。
聞人瑾是習慣了在外行走的,或許是眼睛看不見的緣故,他對外面的世界比常人更加好奇。據他所說,自從十六歲出師之後,他就一直在外四處遊歷,至今已然走遍大半個大榮。
“你遊歷的話,是做什麼?”阿洛好奇地問。
別人遊歷,一般都是看風景名勝,可聞人瑾先天目盲,他走了那麼遠的路,從他的眼裡可以看見什麼呢?
這個問題很多人問過聞人瑾,每一次他的回答都相同。
“別人看景,是看山水花鳥,看名川大山,我看的是當地的風土人情、是古籍善本,是人心良善。”
“就如你頭上那支纏絲金燕蝶,乃是從一位世代為匠的匠人手中所得,那年冀州遭了時疫,匠人女兒染了疫病,我給他的女兒安了葬,他便將這簪子賣給了我。”
“還有我手中這本前朝元昶所寫的《明經論》孤本,是在一戶農人家發現的,那農人的小兒用它來習字,我路過聽聞才知。後來我在那村莊教了半載書,他們將書籍原本送予了我。”
阿洛手擱在矮桌上,捧著下巴認真聽他講述路上的見聞。
馬車搖搖晃晃駛向城外,車內男子溫煦的話語聲不疾不徐,和緩平靜地就像一條緩緩流淌的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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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洛聽著他的述說,慢慢也仿佛與他進行了一場同遊似的,思緒都飛向了那無邊無際的廣闊天地。
天門山距離京城有一段不小的距離,以前聞人瑾在外都是騎馬,去一趟隻要兩天。這回帶了個身嬌體貴的阿洛,便隻能坐馬車,過去恐怕得四天左右。
眼見天色已晚,他們沒有碰見人家,隻能在外露宿。
馬車邊點起了一叢篝火,聞人瑾手持木棍在烤野兔。
暮色四合,星野低垂,暖色的火光映照在他的側臉上,在他琥珀色的眼底閃爍。
阿洛坐在墊了薄毯的草地上,歪著頭看他。
越與他相處,她越覺得聞人瑾太完美。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
長相俊美、性情溫和,待人真誠友善,還富有責任心。才華橫溢,兼之一身君子之風;身懷武藝,還有一顆赤子之心。
可以說除了那一雙眼睛,稱得上是十全十美了。
她看他太久,他稍稍偏頭,語氣柔和:“餓了?馬上就好。”
阿洛定定望著他溫柔的眉眼,低低開口道:“阿瑜,以後,我陪你走好不好?”
“嗯?”
“你看不見,我便做你的眼睛。你也可以遊歷名川大山、五湖四海,看遍世間美景、天地奇觀,什麼都不會少。”
她說著說著,也不待他回答,便驀然轉口:“你知道嗎?現在我們頭頂上,就有一片星空,它很大很大,像一塊巨大的黑布蒙在天上,黑布上散布著億萬顆細小的星子,就像針在那黑布上扎了無數個小孔,孔裡邊透出光……”
聞人瑾怔怔聽著,她像是怕他不理解,還拉過他的手比劃,細細給他講星空是什麼樣子,夜空裡有勺子一樣會指著北方的北鬥七星,有一條玉帶般的銀河。
說完星星,她又告訴他,他們停歇的地方不遠處有一棵梨子樹,樹上結了小小的青梨,還住了一家小山雀。
師父曾說,世間之事一飲一啄,自有定數。你所遺失的東西,總有一日會以另一個方式還回來。
聞人瑾想,他缺失了二十年的光明,隨著她的出現,也終於回來了。
第16章 第十六章
這趟聞人瑾走過千百遍的旅途,因為有了一個名叫阿洛的少女的出現,而變得截然不同起來。
原本他腦海中一片漆黑的世界,逐漸被那個少女賦予了別樣的色彩,有了五彩斑斓的形狀。
他慢慢知道,原來有的路邊會結紅色的拇指大的地莓,熟到一碰就會冒出芬芳的汁水。有一路段都是成片的荷塘,開滿了亭亭的荷花,綿延好幾裡路。還有一個路口,立了一塊奇石,看著就像一個人蹲在那裡沉思,到底該往哪一條岔路口走。
大到遠處一座山的形狀像雄鷹,小到一隻顏色俏麗的蝴蝶從身旁飛過,阿洛都會細細給他講述。
很多時候,其實他並不能理解那些事物真實的模樣,隻是將它們記了下來。
但是,他也終於知道了,京郊有一座山上生長了滿山的楓林。祝縣城裡出名的冷泉邊,許多名人留了字跡,其中前朝佞臣陳賀留的那塊石碑,不知叫誰給畫上了一隻大王八。不知名的村莊裡,一戶人家的屋檐縫隙中長了一棵生命力頑強的小棗樹,如今已掛上了三兩青棗。
這樣的小細節,以前從未有人告訴他。
她說做他的眼睛,便真的認認真真將她所看到的一切,一一說與他聽,不曾有絲毫厭煩懈怠。
聞人瑾默默聽著,那一句句話語在他腦海裡緩緩成像,最終匯聚成一副生動的、書寫著這人間煙火的浩瀚畫卷。
這幅畫卷,以及那描繪出畫卷的少女,或許是他這一生,用那一雙眼睛換來的最好的禮物。
阿洛不清楚聞人瑾的所思所想,但她卻隱隱發覺,這人好像變得越來越粘人。
以前一派清雅出塵、光風霽月的世家公子,莫名有種往妻奴方向越走越遠的味道。她走到哪裡跟到哪裡不說,還喜歡牽她抱她親她這樣的親密行為,仿佛突然患上了皮膚飢渴症。
猶記得洞房那天晚上,阿洛千方百計才叫他上了床,過程中聞人瑾也一直表現得很被動。之後幾天他又縮了回去,最多牽牽手抱一抱,再親近一點的行為就沒有了。
可這次明明還在路途上,有天夜晚阿洛躺在草地上看星星,一邊給他講星座的故事,聞人瑾突然湊過來用披風裹住她,兩人在這露天席地下,夜蟲細小的嘶鳴聲中,星光與夜風的無聲注目裡,來了一次叫人臉紅心跳的負距離接觸。
事後,阿洛蜷縮在他懷裡,笑問他:“阿瑜這次怎麼不問我能不能了?”
聞人瑾嗓音低啞又磁性:“夫人恕罪,實在是……情難自禁。”
好在快到天門山附近,聞人瑾終於變得正常了一點,對待阿洛的態度不再那麼小心翼翼,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一副恨不得塞進口袋藏起來的架勢。
天門山腳下有一小城,城中居民不多,民風淳樸,自聞人瑾進城,便有不少人熟稔地與他打招呼。
阿洛這幾天坐馬車憋壞了,今日便騎上了聞人瑾的馬,兩人同乘一騎,姿態親密無間。
這本該是被人說有傷風化的一幕,這裡的人瞧見了,卻隻是好奇問一句:“聞人少爺這次回家可是娶親了?”
阿洛戴著薄面紗,隻覺背靠的寬厚胸膛微微震動,那一襲白衣芝蘭玉樹的公子含笑應道:“是,今日攜夫人來探望師父。”
“剛才跟你說話的阿公,瘦瘦的、白胡子拖到了胸口,”阿洛悄聲給聞人瑾描述那人的特徵,突然望見路邊有個揪著手帕,抬眼瞧著他們的女子,阿洛打量了她一眼,若無其事道,“阿瑜與這裡的人都這樣熟悉嗎?”
聞人瑾溫和地說:“我自幼在此生活,城中的百姓也常常上山供奉香火,大都是認得的。”
阿洛“哦”一聲,又問:“那有女子欽慕阿瑜嗎?”
聞人瑾話語聲一頓,驀然笑起來,湊到她耳邊道:“阿洛放心,我從不接待女客。”
阿洛縮了縮脖子,輕輕哼了聲,隨即便聽見身後傳來忍俊不禁的低沉笑聲。
一路到了上山的山道,才沒再遇見人。聞人瑾翻身下馬,再把阿洛接下來。此行一起來的輕鳶牽著馬車落在後頭,聞人瑾吩咐她去城中歇下,不必跟著一同上山。
隱藏在密林間的青石棧道鋪著落葉,細細長長一條伸向群山深處,聞人瑾本想背阿洛上去,她以見師父要誠心為由拒絕了。
兩人走走停停,中間阿洛歇了幾趟,走了一個半時辰,才總算上了山。
爬上最後一級階梯,阿洛累得不行,氣喘籲籲好一會才緩過來,聞人瑾便陪她在山寺門前吹了一陣風。
一個小道士從門內走出,看到聞人瑾頓時眼睛一亮,驚喜道:“聞人師兄!”
那小道士將二人領進門,期間一直在偷眼瞧被聞人瑾半扶半抱的阿洛,圓溜溜的眼睛裡都是驚嘆、欽佩之類的神色。
阿洛有些好笑,也不知聞人瑾給這小孩子留下了什麼印象,聽說他娶妻就這麼個驚得不得了的表情。
長雲寺不大,總共也就幾座房屋,寺內綠樹成蔭,坐落在這幽靜的深山裡,氣氛安然靜謐。二人先去前殿給三清祖師爺上香,然後再去後院裡見清一道長。
阿洛邊走邊四處觀望,目不暇接。
她對這個聞人瑾生活過多年的地方有著強烈的好奇心,或者說,她無時無刻不在渴望更加了解聞人瑾。
看見後院種了一棵梅樹,阿洛便會忍不住猜他在梅樹下捧著書本一個字一個字努力辨認的樣子。
院子一角立著一排梅花樁,她又忍不住想他在梅花樁上奔跑、摔倒又無數次渾身傷痕爬起來的情景。
還有那供奉著神像的大殿,她走進去便開始想象年幼的他作一身道童裝扮,在威嚴肅穆的神像下虔誠地上香叩拜的模樣。
這原本隻是最普通的一個寺廟,卻因為有了他的存在,於是這裡的每一個事物,在阿洛眼裡都帶上了不一樣的色彩。
有著先天目盲之症的聞人瑾,該是經歷了多少苦難,才長成今日這般謙謙君子、如琢如磨的完美無缺?
小小年紀的他,又是如何在看不見東西的情況下,學會了看書、習字、彈琴、下棋呢?
這個過程阿洛隻是想一想,便感覺心肝肺腑都要揪起來。
正思索得入神,一隻溫暖的大手忽然握住了她的,安撫般揉了揉她的指尖。
“阿洛,這是師父。”
飛遠的思緒被拉回,阿洛抬頭一看,面前不遠處一位頭發花白、面容清癯的老人正面目慈祥地凝視著她。
老人說:“孩子,走近些讓師父瞧一瞧。”
他的聲音蒼老,臉上爬滿了深深的溝壑,眼睛卻仍然清亮有神,平和的目光中帶著包容萬物的博大與歷經滄桑的智慧。
阿洛聞聲走上前,清一道長含笑打量著她,片刻後從袖子裡拿出一隻平安符,交到了她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