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想著,阿洛失落地垂下了腦袋。剛才被黎嬌嬌瘋狂鞭挞她都能忍受,可當得出這個結論時,她卻又忍不住地胸口悶疼,眼眶不經意紅了一圈。
她卻不知,此時此刻,這個面色平靜、步伐沉穩、看似一如既往強大的陸蒼,正在承受著什麼樣的痛苦。
陸蒼沒有說謊,大乘期的確會對身邊的事物有所感應,尤其與自身牽扯越深,感應也越強烈。
他本來的確在閉關,一年半時間,冰雪道境中的那株櫻樹仍未消失,它長久佇立在那裡,不聲不響,卻又無時無刻不在彰顯著它的存在。
極致的冰寒不曾摧折它,嚴酷的霜雪也不曾壓垮它,它頑強地生長,在他全力的壓制下,也僅僅隻稍稍矮了那麼一寸。
陸蒼原本想,一年一寸,隻要他堅持百年、千年,終有一天,他可以將它壓入地底。
然而,就在他萌生這個想法不久,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心悸,將他瞬間從閉關中驚醒。
以陸蒼的境界,睜開眼的那一剎那,便已感知到發生了何事。
察覺到小徒弟瀕死的那一刻,他心頭猛地疼痛,冰雪道境中,那棵被壓制的櫻樹如同反噬般,眨眼間抽枝發芽開花,由原來的一人高長到百丈高。
數也數不清的花瓣飄散,將那一片純白雪原染成粉白的世界。
這一切變化在電光火石間形成,陸蒼一頭青絲轉瞬成雪,一顆道心陷入潰散邊緣!
然而體內再如何翻天覆地,他表面上仍是那個孤高淡漠、強大無匹的道尊陸蒼,誰也看不見他內裡是何種模樣。
阿洛看不見,發覺女兒魂燈熄滅死亡,立即趕來的黎遇,也看不見。
黎遇神色蒼白,雙目含恨攔在陸蒼面前,恨聲說道:“陸蒼!!你數次殘害我兒,今又令我兒魂飛魄散,我黎遇與你之仇不共戴天!!!”
陸蒼嗓音低沉,似那金石相擊,狂傲無比:“來得正好,令女多次傷我愛徒,今日便一起了結此事吧!”
說這話時,他並未放開懷中的少女,仍一手抱著她,僅空出一隻手來,竟是打算單手與黎遇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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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洛心情焦急,也顧不得難過了,擔憂地望著眼前這一幕。
“師父,不然您先把我放下吧?”她忍不住提議。
陸蒼搖頭,“不必。”
黎遇見愛女被人連魂魄都打散了,再也沒有機會來到這世上,心中那是又痛又恨,理智也沒了大半,好歹他還記得自己隻是返虛期,上去也是送死,情急之下掏出一枚丹藥送進口中,周身氣勢也跟著節節攀升。
他本是返虛中期,一枚丹藥下去,竟直接升了一個大境界,跨越到了大乘初期,連雷劫都沒歷。但與此同時,他整個人也像是陡然老了幾十歲,原本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一息間須發全白、面生皺紋,成了個五六十歲的老人。
阿洛睜眼瞧著,大概看出點名堂。
黎遇顯然是冒著必死的決心,吃了一顆極品的血魄丹,這丹藥能大幅度提升人的修為,代價便是損耗自身精血與魂力,也相當於壽命。而且這藥隻有短暫效用,一般都是必死之境才被人當做奮力一搏的法子,不然早被其他人追捧成神丹了。
黎遇吃丹藥期間,陸蒼隻長身立在那裡,極有風度地等待他修為升上來。
這姿態太過從容,似乎勝券在握,又像是一種無形的傲慢,即便等黎遇到了大乘期,他也不足為懼。
而事實上,陸蒼比誰都有傲慢的資本。
黎遇雙眼通紅攻上來時,他隻是無聲靜立,單手掌心向前,張開修長的五指,放出自己的冰雪道境。
身為頂級丹師的黎遇是火靈根,他在戰鬥方面的手段並不強,道境也不圓滿,隻撐開一片十裡範圍的熔巖場,除此之外,隻會拿著無數法寶、符箓財大氣粗地硬砸。
相比之下,陸蒼的戰鬥方式堪稱簡陋。
冰雪道境一開,巨大廣袤的雪原浮現,迅疾向外蔓延,所過之處,大雪飄飛、狂風席卷,蟲魚鳥獸、大地樹木,全都被冰雪覆蓋,整座丹峰及周圍百裡區域,眨眼間便成了冰雪的世界。
黎遇的熔巖場還沒冒幾個泡就被凍結,黎遇本人也被凍地面色青白,更恐怖的是,天空出現無數尖銳的冰錐,從不知名處而來,源源不絕向黎遇攻去。
這場戰鬥結束地很快,就算黎遇晉升大乘,也比不得大乘後期的陸蒼。
修為越高,一個小境界的差距便有如天塹。黎遇狼狽不堪地躲避著襲擊,半刻後,被透明的冰錐當胸扎穿,躺倒在雪原上,再也爬不起來。
從始至終,陸蒼都十分遊刃有餘,也格外冷漠無情。
殺死一個同門,無法令他產生半點情緒波動,甚至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瀕死之際,黎遇忽然慘烈又暢快地大笑起來,他口吐鮮血,大聲道:“陸蒼啊陸蒼,你的道毀了!你那純淨無暇的冰雪道境,竟也有一日染上其他的顏色,鼎鼎大名的道尊又如何,一朝行將踏錯,也要身死道銷!我在下面等著你!”
話落,他氣絕而亡。
無邊的冰雪世界裡,白衣男子獨立其中,身姿筆挺,衣訣飄飄,銀發飛舞,濃黑的眉眼越加深沉。
阿洛怔怔伸出手,掌心接過一朵粉白的櫻花,顫聲問:“師父,您的冰雪道境中,為何會有花?”
陸蒼俯首低眉,臉色白地透明,透著涼意的眸光定在那拇指大的小花上,良久才啞聲道:“我不知。”
他緩慢地、一字一頓地說道:“它自己生根發芽,長在了我的道心中央。我曾竭力將它壓抑,卻發覺無論如何也無力撼動它一分一毫。或許,它本就該生長在這片雪原上,它注定屬於這裡。”
一語既出,兩人身後的地面上,厚厚的雪地驀地裂開一條縫隙,一棵小嫩芽從冰層內鑽出,飛快地生根、發芽、抽條、生長,最後開出一樹粉白絢爛的櫻花。
粉色的櫻樹高高立在雪原上,似乎因為被認可了它的存在,它歡喜地、快活地灑落無數花瓣,花瓣落到阿洛的身上,落到陸蒼銀白的發間,落到這冰天雪地的各處。
阿洛望著身邊飄下的櫻花,心頭劇烈震動,滾燙的淚洶湧而出。
看到這棵花樹的時候,她就明白,她心心念念想要的東西,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其實早就已經屬於她了。
“師父……”她淚盈於睫,第一次緊緊地、緊緊地攥緊他的衣襟,毫不顧忌地將臉埋進他胸口。
果然,他不曾推開她,亦不曾將她放下。
“為何哭泣?”他冷淡又帶著疑惑的話語傳來。
阿洛揚起臉,眼睛與鼻尖通紅,眼底卻是純然的、不參雜半分雜質的喜悅。她彎著唇角,勾著他的脖頸,得寸進尺地將他的頭顱拉下,與她四目相對。
“徒兒是喜極而泣,師父可懂?”
陸蒼沉默,良久後低低“嗯”了一聲。
他抬步往前行去,阿洛緊擁著他,將臉小心翼翼擱在他肩頭,輕聲問:“師父,我們要去哪裡?”
“極北之境。”
阿洛高興過頭的腦子終於清醒了些,嚴肅了小臉問:“是剛剛黎長老說的,您的道出了問題嗎?”
還沒等他回答,突然有人朗聲道:“道尊陸蒼,請留步。”
陸蒼腳步一頓,冷冷抬眼望去。
“你們也要阻我?”
二人前方不遠處,數十人正凌空而立,這些人修為皆深不可測,乃是歸元仙宗最強大的長老,個個都是大乘期修為。
為首之人便是掌門道源真人,他肅容道:“陸蒼,你肆意殺害黎遇長老與其女黎嬌嬌,本該受罰,但看在黎遇長老挑釁在先,此事便就此作罷。”
“但,”他口氣一轉,沉聲喝道,“我等懷疑你與你的弟子林洛音生情相戀,請問道尊,此事是否屬實?”
第38章 第十三章
朗朗詢問飄蕩在廣袤寂靜的雪原上,隨著風聲傳出極遠,天空飄落的雪花都仿佛停滯了一瞬。
雪原四周,遠遠近近盤旋著無數修士,隔著一段距離觀望此處。
無數雙眼睛定在那對師徒身上,白衣白發蒼冷若雪的道尊陸蒼,以及他懷中緊緊抱著的嬌美粉衣少女林洛音。
事實上,許多人到這時候,才恍然原來道尊陸蒼還有這麼一位小徒弟。
她名聲不顯那麼多年,一朝聞名宗門,卻是這樣令人震驚的場面,可謂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聽到掌門的問話,阿洛面色一白,心下漏了一拍,下意識的第一反應便是否認:“沒有,掌門,您誤會了,師父隻是來救我,我們絕無私情!”
師徒相戀,在此世間相當於亂倫,是會被無數人恥笑的醜事。
她絕不會讓師父承擔這樣的名聲,他是那般孤高自傲的強者,是所有人眼中至高無上的道尊,阿洛無法想象,有一天他會被人辱罵唾棄。
他一生清白無暇,本就該高高在上地立在山巔,俯瞰芸芸眾生,而不是被她拖到淤泥裡,沾上一身洗不去的汙痕。
阿洛深愛他,正因為愛他,才更不願看到那樣的情景。
道源真人略松一口氣,神情威嚴地道:“是嗎?陸蒼,林洛音所說之言,你是否贊同?”
不到萬不得已,掌門其實並不願與陸蒼對上,陸蒼不僅是赫赫有名的道尊,也是歸元仙宗的底牌與強大的保護傘,這些年來他消滅不少作惡多端的魔族大能,歸元仙宗名望大漲,因此得到不少好處。
所以哪怕陸蒼殺了黎遇,道源也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罷了。隻這師徒相戀一事,在注重名聲的修仙界內,絕對不容姑息。就算他不計較,那些活了幾千年的長老們,為了維護宗門的榮譽與名聲,也不可能容許這樣的醜事發生。
道源的話語聲逐漸消散,陸蒼卻無端靜默,久久沒有出聲。
空氣一寸寸靜下來,氣氛逐漸變得凝重僵硬。
阿洛急了,掙扎著想要下來,扯著師父胸口的衣襟,小聲道:“師父,您快說句話呀?”
陸蒼長長的眼睫一顫,驀然抬眸,一手將小徒弟猛地抱緊,一手向前一招,一柄冰雪凝成的琉璃長劍便被他握在掌心。
“來吧。”長劍直直指向道源等人,他眸中一點寒芒熠熠生輝,冷冷開口道,“是,我陸蒼心慕林洛音。你們若要阻攔,便從我劍下過一場!”
這一刻,風雪寂靜,萬籟無聲。
阿洛瞪大眼,呆呆地注視著他,耳朵裡隻剩劇烈的、一下快過一下的心跳聲。
他承認了,在這無數人的注目中,相當於在全天下面前,拋棄他那一身的光輝,毫不猶豫選擇了她。
一時間,阿洛心情復雜難言,隻覺酸楚地想要落淚。她心知肚明,一旦承認這份不容於世的感情,今日他們或許連這宗門都走不出去,歸元仙宗不會讓他們在一起,必定下死手阻攔,最大的可能是將他們滅口以示清理門戶。
但這時,她突然不想在意這些了,死又怎麼樣呢?
在那秘境之中,她本以為自己要死,但因為能夠死在傀儡師父的懷裡,便覺得再也沒有了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