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進京趕考,回來時身邊多了個全灶。
所謂全灶,白天登廚上灶,夜來暖被鋪床,是廚娘也是通房。
她奸懶滑饞淫,五毒俱全,一雙天足大得像運糧船,早早就被舊主人開了苞。
我娘嫌惡她,恨不得她立刻死了。
但後來,我娘卻抱著妹妹的屍體對她笑:「杏娣,我們殺了相公,好不好?」
1
我爹趕考前信誓旦旦,說必定高中,回來時兩手空空,隻是身邊多了個女人。
「這是杏娣。」他對我娘說,「怕你身邊沒好人使喚,所以買了個全灶。」
杏娣豐臀厚乳,膚如凝脂,進來給主母磕頭,一笑露出一對虎牙。
我娘笑不出來。
全灶是京師小戶人家常見的丫鬟,白天給主母登廚上灶,夜間替老爺暖被鋪床。
小廝還詳細說了杏娣勾搭上我爹的過程:她原是我爹所租住房主家的,因為得罪了主母,要被發賣,她就不要臉地爬上了我爹的床。
「老爺原不想往回帶,也不知她使了什麼手段,竟哄得老爺撒不開手。這娘們花樣多,遍地姘頭,嘖嘖。」
我娘聽說杏娣這麼不堪,更傷心了:「你要納妾,好歹選個良家女子。再好歹,你等我出了月子……」
可我爹一聽就黑了臉:「要不是你生了個丫頭片子,我用得著花錢買妾嗎!」
那時候我才出生十八天,我娘生我是難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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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我爹都知道,但他不以為然,甚至不願意多看我們母女一眼,還把自己的色欲燻心,推給女人。
我娘哭著回了娘家。
我家住在京郊一個大鎮上,我爹是鎮上的秀才,我外公是鎮上的舉人。
也正因此,我娘有個正經的名字,叫徐聽雨。
按理說,我外公是能壓我爹一頭的。
可他一見到娘就變了臉:「怎麼就你一個人回來了?莫不是叫做下錯事,叫女婿休了?」
我娘抱著我的手一緊,低聲說了始末。
外公更不悅:「男子漢三妻四妾是正經,女人家賢良淑德是本分,我何曾教你善妒!罷罷罷!今日我請女婿來家裡吃飯,你親自把盞與他賠罪,這事兒就揭過去了。」
當晚,外公真的設宴請了爹,逼我娘給他倒酒賠罪。
我爹到處誇贊外公教女有方,城裡的讀書人聽說了,也都將此事傳為美談,甚至有人說要寫進縣志裡傳揚千古。
可我娘並不想當千古傳奇,她渾渾噩噩回到婆家,就一頭躺在了床上。
她病倒了。
當時我家隻有兩個十歲上下的小丫頭,什麼都指望不上。
我娘病了,她們先是惶恐,而後樂得清闲。
給她熬藥都經常看不住火候,更別說照顧嗷嗷待哺的我。
我餓得扯著嗓子哭,一下子哭來了杏娣。
2
她揪住那倆在藥爐前打盹兒的丫頭,不分由說就打。
那倆丫頭一開始不服,梗著脖子對罵:「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俺們都是清白人家的女兒,你娼婦出身,別以為……」
杏娣也不接茬,隻是用屁股坐著她們的頭,手裡的擀面杖抡得風生水起,打得她們哭爹喊娘。
就這樣,等我娘醒來時,驚訝地發現飯做好了,藥熬完了,杏娣正坐在我的搖籃邊上,一邊給我喂熱牛乳,一邊衝她笑:
「夫人也太好性了,那兩個毛丫頭,打一頓就什麼都會了。」
我娘長這麼大,沒見過這種潑辣的女人,況且她又恨杏娣無恥,不知道跟她說什麼好。
她這一病,乳汁全回去了,我每日喝牛乳也不是個事兒,她就跟我爹商量,要僱個奶娘。
我爹是不管家裡事的,我娘於是就叫了人牙子來。
然後她就看著送來的三個乳娘犯了難——她是少婦,不懂這些。
好在杏娣又來了。
她不聽人牙子聒噪,而是讓三個候選人各自擠出一碗奶水,隔水燉煮半個時辰。
取出來看時,隻見其中兩碗都是黃水裡飄著白絮,隻有一碗沉澱出厚厚的一層。
「咱們要這個,以後養出的姐兒壯實。」她對我娘說,轉頭又跟人牙子講價,把個人牙子都講得無話可說,最後以極優惠的價錢僱到了最好的乳母,把我喂得白白胖胖。
我娘終於對杏娣連聲道謝,又問她怎麼懂得這麼多。
她小聲說,她十五歲時,曾經生下了一個兒子,隻可惜沒養活。
「我看著大姐兒,就跟看見那孩子一樣。」她摸著我的小手,紅了眼眶。
我娘啊了一聲,說不出話。
像杏娣這樣的丫頭,是不算人的,生了孩子,沒生孩子,主家想賣,隨時就賣了。
恰逢五月節,外公給我娘送來兩匹上好的棉綾,她就挑了幾尺花色鮮豔的,拿去送給杏娣。
可一進廚房她就愣了:「你就睡這兒?」
3
我娘一直病著,杏娣的住處是我爹安排的。
我家就是個一進的小院,地方窄小,他就讓杏娣睡在廚房裡間的火炕上。
若要跟她睡覺,就叫她去鋪設華麗的書房。
但是杏娣挺滿意:「往日在舊主人家,我都是灶下支張板床的,如今一個人一間屋,我給老爺夫人燒香磕頭。」
我娘看著她那喜氣洋洋的神情,突然眼淚就下來了,把杏娣嚇了一跳。
我娘後來說,她突然就意識到,她和杏娣,性情南轅北轍,家世天上地下,但其實,她們和全天下的女人一樣,骨髓裡都浸透了夫為妻綱、逆來順受。
我娘爆發了。
那是她第一次跟爹爭吵,也是她第一次跟人吵架。
她罵爹不是人,這麼熱的天,讓杏娣一個千裡迢迢跟了他回家的女人睡廚房。
我爹激怒之下打了我娘一耳光,還來扯她的頭發。
杏娣在旁拉架拉不開,一著急,一頭撞在了我爹肚子上。
我爹被撞得一個趔趄,氣呼呼丟下一句「好男不跟女鬥」,甩袖走了。
留下我娘抱著杏娣哭,她說:
「咱們家雖然不富裕,房子還有兩間。我這就把東廂房收拾糊裱,再添上幾樣花梨木的精致家具,你就住進去,早晨晚上守著我和大姐兒。你也別叫我夫人,叫我一聲姐姐,咱們倆這輩子就做伴兒了。」
杏娣怔愣了。
她圓圓的大眼睛盯著我娘,許久,才突然雙手捂著臉,哇哇大哭:「姐姐,姐姐啊!」
4
從那日起,我娘和杏娣就妻妾和睦,讓我爹坐享齊人之福。
可男人這種東西,天生的有福不會享。
我滿兩周歲時,我爹完全膩煩了杏娣。
正如他曾經膩煩了我娘。
他再也不說杏娣是環肥燕瘦中的環肥,而是罵她「騷豬肉」。
又一次打翻杏娣端給他的洗腳水後,他跟我娘說,別人家的妾都如何如何小巧精致、知書達理,他要賣了杏娣,再買新的。
我娘急忙道:「我手裡還有幾十兩嫁妝銀子,你要新妾去買就是了。杏娣是我妹子,你要賣她,就先賣我!」
我爹還沒大膽到敢賣我娘,他同意了我娘提出的方案。
這一次,他帶回了一個妖妖調調的青樓女子,叫如煙。
如煙跟我娘、杏娣都不一樣,她是見過大世面的女人,手頭也有賣身攢下的銀錢,是得罪了權貴,才不得已選了我爹這個大家嘴裡的「老實人」。
她來的第一天,就翹著腳要杏娣服侍她。
又過了一個月,她摸透我娘是個棉花似的脾氣,就每天在我爹耳邊吹枕頭風,教唆他打我娘。
等到進門的次年,她連我這個小姐也不放在眼裡了。
緊接著,我五歲時,她的囂張達到了頂峰,直接對我爹說,我娘進門七年,隻下了我這麼個沒把兒的蛋,要我爹休了我娘,把她扶正。
我娘氣得渾身打戰,杏娣衝上去跟她廝打,把她的嘴角都撕破了。
好在,我爹還沒蠢到底,他厲聲斥罵了如煙,說她一個妓女,痴心妄想。
如煙氣得哭:「沒良心的!娶我三年,花光了我的嫁妝,就翻臉無情了!」
她這話不是空穴來風,這幾年,我爹又去考了一次舉人,依然沒考上,不過他不知道從哪裡發了一千兩銀子的財,給自己捐了一個監生,家裡也因此富裕了許多,還換了帶花園的兩進房子,花園裡還有個小繡樓,據說等我長大了,就要住進去,住到出嫁也不下樓。
我娘的嫁妝早就給他花完了,杏娣沒嫁妝,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這錢的來歷著實值得考究。
5
當然,我爹是不會承認的。
他從此也厭棄了如煙,到處跟人說婊子無情。
現在他是得了意了,他手頭有錢,又有監生的名頭,男人奉承他,女人仰慕他。
一連好幾個月,他跟條公狗一樣在鎮上四處亂晃,在花樓、窯子裡,一住就是好幾天。
我娘生日那天,他喝得醉醺醺,還要出門,杏娣過去攔著他,求他跟我娘喝杯酒。
「一年就一次的,你好歹留坐。」
我爹那朦朧的醉眼卻盯在了她白膩的脖頸上。
她趕緊用手推我爹:「我今日才來月信,老爺不要跟我蟄蟄蟹蟹的。」
可我爹已經紅了眼,他才不管經期交合會對女人有什麼損害,拉著杏娣,就強要她。
第二天,她抱著我,紅著眼眶跪在我娘跟前,一向心直口快的她,嗫嚅著說不出話,隻是突然抬頭,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杏姨!」
「你做什麼!」
我和我娘同時叫。
她抱著我娘的腿:「我不是人啊,姐姐,我不是人啊!」
就這一聲,把我娘的心哭碎了,她落淚道:「這怎麼能怨你呢?我隻盼著你不要落下病根才好。」
她說得沒錯,從那之後,杏娣下面就一直斷斷續續地滲血,等我娘發現時,已經過去三個月了。
她趕緊叫了個女郎中來給杏娣看,結果後者一搭脈,說出了一件驚天喜事:「恭喜恭喜,小夫人這是有孕了!」
6
沒人說得清,我妹妹是我娘生日之前有的,還是那夜才有的。
總之我娘喜出望外,對我爹說:「瞧妹子這肚子圓圓,一定是個小子,這下夫君要有後了。」
爹也是高興得手舞足蹈,對著杏娣噓寒問暖,又拉著我娘的手,要她一定照顧好他的寶貝兒子。
甚至,他早早地把名字也取好了:「就叫光耀,程光耀!」
我在旁邊看著,有些羨慕。
我五歲了,還沒有名字,下人們叫我大姑娘,娘和杏娣叫我大姐兒。
娘注意到我的眼神,就對爹說:「你今兒高興,就給大姐兒也取個名字吧。」
爹摸著胡子想了一會兒,寫了「麟至」兩個字。
「麒麟者,兒子也。大姐兒一定能給咱家帶來個兒子!」
我渾然不覺,因為有了名字而傻笑,杏娣似懂非懂,一味逗著我玩。
隻有我娘,她的笑容突然淡下去了。
而已經失寵的如煙倚在門框上,看著興高採烈的爹,恨恨又黯然地吐著瓜子皮。
她作為曾經的妓女,早就被折騰得不能生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