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然而並沒有人照顧她的心情,府裡還是熱鬧起來。


每天,我娘都要一大早起床,精心地照顧杏娣,她讓我爹另外僱了廚娘,好茶好飯,生怕餓著了她妹子和肚子裡的孩子。


抽出空來,她還要裁剪、繡花,給我未出世的弟妹縫衣裳、做鞋襪。


杏娣拿著完工的虎頭鞋、虎頭帽,喜歡得舍不得放下:「我從五六歲起,就被賣給專門調教全灶的人家,這半輩子都是在廚房裡過的,針線怎麼拿,我都不知道,所以生我那……」


她戛然而止。


所以生她那個早夭的兒子時,沒有給他做過衣服。


每當這時,我就趕緊鑽到她懷裡,逗她開心。


「都過去了,都過去了。」我娘說,「你的好日子,馬上就來了。」


可她錯了。


六個月後,瓜熟蒂落,杏娣給我生下一個妹妹。


7


我從沒見我爹的臉色那麼難看,黑得像鍋底一般。


產房裡穩婆說杏娣血崩了,他怒喝道:「死了更好!」轉頭就走。


我娘又氣又急。


要救杏娣的命,要買很名貴的野山參。


錢都在我爹手裡,她沒辦法,隻能拿出壓箱底的首飾,好不容易,才留住了杏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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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松了一口氣,這才想起來,方才郎中救治,忙亂得要命,沒顧得上我和妹妹。


她四處尋找,幾乎嚇軟了腿時,東廂房的門簾子撩開,如煙懷裡抱著妹妹,手裡牽著我,不耐煩道:「趕緊領走吧,煩死了。」


可她的手心軟軟的,看向妹妹的目光也是軟軟的。


我娘像是防備人販子一樣,趕緊把我們抱走,如煙也冷哼一聲,又關上了門。


杏娣一直睡在床上,偶爾能聽見她因高熱而囈語:


「娘,娘,我疼。」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守著她,有些好奇。


因為我不知道,原來杏娣也是有娘的。


我隻知道,我娘的首飾沒有白燒,杏娣終於一天一天好了起來。


到了第六天,她能坐起來,給妹妹喂奶了。


她的神情很溫柔,嘴裡還哼著搖籃曲。


「月兒明,風兒輕,樹葉照窗棂。蛐蛐兒,叫錚錚,好似那琴弦兒聲。」


「琴聲兒輕,調兒動聽,搖籃輕擺動,娘的寶寶,睡在夢中,睡呀麼睡在夢中……」


突然,她不唱了,而是驚恐地看著我娘:


「姐姐,姐姐,二姐兒怎麼不動了?」


8


我娘伸手一摸,頓時臉色白了。


妹妹身體滾燙。


她霍然站起來找郎中。


郎中說,妹妹也要吃很貴的藥,要五十兩。


我娘開櫃子取錢,可是翻來翻去,隻剩幾串錢。


她又帶我去敲西廂房的門,如煙聽說妹妹不行了,也嚇了一跳,但是聽說是來借錢,就咬牙切齒:「沒錢!錢都被程抱悟那王八蛋騙走了!」


我娘拔腿就要出去找我爹。


「你回來!」如煙急忙道,「那王八蛋一定在花樓,我去,我比你熟!你在家看著孩子們!」


說著,她也不等我娘回話,把衣服一披,就趕著跑出去了。


「二姐兒,二姐兒!」東廂房裡傳來杏娣的哭聲,「娘害苦了你,娘對不起你啊,娘做什麼把你生下來受罪,二姐兒……」


我娘回去抱住她:「不怕,不怕,一會兒相公就回來了。」


我們守著妹妹等啊等,等啊等。


她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終於還是冷佔了上風。


到最後,冷得像冰一樣。


我爹沒有回來,花樓的龜奴們抬回了如煙的屍體。


她是被我爹的相好一腳踢死的。


據說,當時我爹正跟花魁香蘭快活,如煙狠命地敲門罵街。


香蘭聽得煩了,就打開門,狠狠一腳把她踢開。


好巧不巧,正中心口。


如煙當時就斷了氣,連一句娘都沒有叫。


我爹給了青樓的龜奴兩吊錢,讓他們把屍體送回來,讓我娘處理,他卻依舊回到溫柔鄉,跟相好做風流春夢。


他夢見了什麼?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那個夜晚,好長好長啊。


我娘抱著我,杏娣抱著妹妹,地上還擺著睡著的如煙。


窗外,月兒明,星子閃,蟬鳴細細響,樹葉打窗棂,更漏滴答,好像怕驚擾她們的夢。


忽而一聲雞啼,東方吐白,金色的日影沿著窗根,一點一點地往裡爬。


照在杏娣花白的頭發上。


一夜之間,青絲哭成白雪。


娘臉上淚痕也還未幹,但她眯著眼看那陽光,突然笑了。


「杏娣。」她轉向她的妹子,聲音低而興奮,「咱們殺掉相公,好不好?」


9


杏娣緩緩地抬起頭,她的眼神失去了焦距,愣愣地問:「什麼?」


我娘握住她的肩膀,聲音更低,但每一個字都纏繞著藤蔓一樣的恨意:


「我們殺了他,殺了他那個相好。不!不僅要殺了他們,還要他們身敗名裂,遺臭萬年!」


杏娣渾身一震。


說來也怪,她平時比我娘潑辣得多,打人罵街不在話下。可這個時候,她卻抖得比我娘厲害:


「不行,不行!殺夫的女人,下輩子投不了好胎,隻能做豬狗的!」


我點頭,街上的人都這麼說。


可我娘用力搖晃她的身體:「那現在呢?你比豬狗好在哪裡?」


她一下子卡殼了,眼淚滴落在妹妹冰冷的屍體上。


她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給妹妹唱那首搖籃曲。


月兒明,風兒輕,樹葉照窗棂。蛐蛐兒,叫錚錚,好似那琴弦兒聲。


琴聲兒輕,調兒動聽,搖籃輕擺動,娘的寶寶,睡在夢中,睡呀麼睡在夢中……


「給我二姐兒取個名字吧。」她強忍著淚,對我娘說,「姐姐,你讀書識字,你給二姐兒取個好名字。」


我在旁聽著,天真地說:「妹妹叫錚錚好不好?你聽蛐蛐叫她出去玩呢。」


杏娣摸摸我的頭,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裡,眼淚一直流到我脖子裡。


「好。」


然後她把妹妹抱起來,親親她的小臉,把她放到如煙的臂彎裡,含淚笑對如煙道:「孩子可交給你了,這一路上啊,你好好地,好好地看顧她……」


10


妹妹是躺在如煙懷裡下葬的。


我娘好說歹說,我爹才肯給買一口像樣的棺材,點一個像樣的墳茔。


她還跟我爹說,這些年,是她跟我爹怄氣,所以同房不多,到如今子嗣不豐。妹妹這一死,她想開了,要多給我爹生幾個孩子。


我爹當然高興,一大一小兩條人命沒有絲毫影響他的興致。


很快,他就發現,肯曲意逢迎他的我娘,比外面的女人強一百倍。


那些日子,我幾乎都是跟著杏娣睡,她一手摟著我,一手打著蒲扇,嘴裡輕輕哼搖籃曲。


偶爾房子裡鑽進一個聒噪的蛐蛐,我要趕了出去,她總是制止我:「蛐蛐來找你妹妹呢。」


於是我就夢到,我和妹妹在一起鬥蛐蛐。


一年,兩年,夢裡的妹妹也在長大。


夢外,我娘越來越溫柔,越來越賢惠,跟我爹的感情越來越好。


我七歲時,爹和娘的感情已經蜜裡調油。


那日我和杏娣從山上上墳回來,就見我娘正嬌羞地告訴我爹,她懷孕了。


這兩年,我娘主動給我爹納了兩個妾,但都沒有生育,我爹正急得不行,一聽這消息,頓時喜不自勝。


他真是高興得過了頭,又被我娘三言兩語一誘哄,竟然把裝銀錢的皮箱和鑰匙都給了我娘。


「你好好收著,這是咱家的資財。」


說完,他就高高興興地跟朋友出門喝酒去了。


我們母女三人目送他遠去,回到屋裡,打開皮箱查看。


裡面是整整齊齊一層銀元寶,約莫有五六百兩,另外有兩個女人的荷包。


我那會兒已經識字了,能認得出,荷包上繡著的,是如煙兩個字。


我娘也看見了,她拿起荷包,摩挲了幾下,冷笑,轉頭對杏娣說:「你前兒在廟裡遇到的那個錫匠,把他叫來吧。對了,還有個香蘭……我聽說她嫁了個賣茶的商人?」


11


懷孕之後,我娘就不肯讓我爹進屋了。


可我爹又不想睡杏娣,也早就膩煩了另外兩個通房。


於是,他又恢復了尋花問柳的生活。


不知道是不是憋了兩年的緣故,他這次是青出於藍。


青樓裡的花魁已經贖身去了,其他姑娘滿足不了他,他尋求更刺激的。


比如說,人妻。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又不如奸。


鎮上頗有幾個名聲不好的媳婦,他很快就搭上了手。


更有一些男人,聽聞他出手大方後,專門請他到家裡喝酒,然後也不管自己的妻子樂不樂意,強行讓她們陪客。


我外公大約是聽到了一些風聲,他黑著臉上了門,但不是來教訓我爹,是來教訓我娘的。


「女婿在外面風流,成個什麼體統?你身為妻子,竟連一點規勸之責都不盡,一味縱著他胡鬧,你不愧對你死了的公公婆婆嗎?」


我娘隻是給我拿果子吃,連眼皮都沒抬一下:「爹這話奇怪。那回他強納杏娣,我規勸他,你老把我罵一頓,說我善妒,這會兒他還沒人納進門,怎麼就又要我規勸了?爹,你老名聲要緊,女兒不敢丟您的臉,丈夫的事,女兒是不敢管的。」


外公張目結舌時,杏娣笑眯眯來給他倒茶,突然手一抖,滾燙熱茶就澆在了外公手上。


「哎呀,親家老太爺,真對不住,我自從那次生產,這手就一直抖得厲害……」


外公疼得胡子都卷了,他看得出來,我娘和杏娣是在趕他走。


可他有什麼辦法?他是個正經人,信奉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女兒家裡的妾,他沒立場教訓。


他站起來,指著杏娣,氣了好一會兒,終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氣呼呼地走了。


12


不過我娘還是委婉地向我爹轉達了外公的良言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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