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和杏娣都定睛瞧,卻都不約而同地張開了嘴巴。
那不是紫色的雲,而是一件紫色的衣裳,正是如煙曾經穿過的。
她死後,娘將她的衣服都救濟了窮人。
卻不知道,這一件又是從哪裡飄了來的。
或許是從天上,是如煙原諒了這個跟她一樣命苦的女人。
當天,我娘就買了一副柳木的棺材,衣服被褥齊全,將香蘭的屍體縫合,封在了棺內。
再單獨請了兩個和尚,給她念往生咒。
這邊正安排妥當,就聽外面喧哗,原來是我爹鄉下的族親們來吊孝了。
18
這群人來者不善。
我不大認得他們,不過聽我娘的語氣,應該是我爹的從堂兄弟、族兄弟們。
平日裡沒什麼往來,到了這種時候,突然氣勢洶洶地上門。
就是我這個小孩子,也能看出他們的來意。
我爹死了,家裡沒有兒子,隻有寡母弱女。
這個絕戶,此時不吃,更待何時?
他們用貪婪的目光將靈堂裡刮了一遍,就大馬金刀地自己找椅子坐下:
Advertisement
「弟妹,俗話說,嫁夫從夫,無夫從子,你如今丈夫沒了,兒子也不曾有,留這麼一個沒用的丫頭,也承襲不了家業。所以我們叔伯們這就住進來,替你主事,你看如何?」
說著,他們也不等我娘答話,一抬手,就烏壓壓地走進一群族人,霎時間就佔了靈堂。
我娘早知道,我爹死後,族人們要來鬧一場,卻沒想到他們這麼直截了當,連面子都不做,上來就是明搶!
是啊,誰不知道,我娘其實是個沒娘家可依靠的人呢!
杏娣氣得發抖,站起來就罵,卻被當頭的那個男人一巴掌扇在地上。
我娘急忙去扶她,也被一個膀大腰圓的女人推開:「站遠點,別在這礙事!」
我娘「哎呦」了一聲,突然就抓住了杏娣的手,臉上的冷汗幾乎是一瞬間冒出來的。
「杏娣,」她盡可能維持著聲音的平靜,「我發動了。」
而這時候,我爹的那些族人們,已經亂哄哄地在我家裡開始搶佔屋子、搜刮東西了。為數不多的丫頭、婆子、小廝、乳母們上來阻攔,卻都被他們連罵帶打,一時亂成一團,大門也被全然堵住,我們根本出不去!
「別嚷。」我娘又大口地呼吸了兩次,低聲道,「他們是急著搶東西,才沒顧得上我肚子裡這塊肉,要是這會兒知道我要生了,這孩子就完了!」
「那,那……」
杏娣已經全然慌亂了,還是我拉住她:「杏姨,咱們把我娘送去花園裡的那個繡樓,把門鎖了,他們一時半會兒上不去!」
19
我和杏娣連扶帶抱的,把我娘弄上了樓。
那些族人的吵嚷聲小了一些,卻越來越近。
我娘咬緊牙關,下身已經湿了一片。
「這樣不行,他們一會兒到了花園子裡,姐姐就完了!」
杏娣猛地站起來,招呼我跟兩個丫頭,「你們看顧好她,我出去看看!」
說著,她就抄起園子裡的一把砍刀,大踏步往外走。
「杏娣!」我娘又痛又急,「你去做什麼!」
「我殺了他們去!」杏娣咬著牙道,「就是不能全殺,砍死幾個,也叫他們不敢近前!」
說話間,她已經下了樓,我娘吃力地挪動身體,也想跟著她去。
她卻在這時突然回頭,手起刀落,一陣亂砍。
樓梯轟然倒塌。
「姐姐,你就在上面好好待著,這下子,沒人能上去了!」
沒人能上去,也沒人能下來。
她這是準備跟那些族人拼命!
我意識到了這件事,我娘也意識到了,她已經忍不住開始痛呼,卻還是大聲叫杏娣,求她回來:「要死咱們也死在一處,杏娣!」
可是她的杏娣隻是停頓了一下,就提著刀,往前院走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聽著我娘的慘叫,也是攥緊了拳頭。
突然,我看到,這繡樓角落裡,有一捆結實的麻繩,頓時有了主意。
「娘,」我握住我娘的手,「你堅持小半個時辰,我找人來救你!」
我讓丫頭們用繩子把我從窗口吊下去。
然後再從後院的狗洞裡鑽出牆外。
我必須要盡快找人來救我娘和杏娣,找誰呢?
我隻遲疑了一瞬,就拔腿往縣衙跑去。
我記得,在我爹的靈堂上,有人說過,知縣憐惜我們孤兒寡母。
而且我一貫聽說,我們的知縣是個不錯的官。
再者,我娘好歹是監生夫人,算半個官身……
我一路跑得飛快,等到了縣衙門前,已經氣喘籲籲,卻還是拼盡全身的力氣,擂響了門前的鳴冤鼓。
20
等我帶著知縣回到家時,情況已經完全失控了。
前院,橫七豎八地躺著我家的小廝、婆子們,還有七八個我不認得的,一個個捂著身上的傷口呻吟。
杏娣渾身是血,手裡抓著砍刀,正瘋了一樣追著人砍。
「……為什麼不放過我們!」
「我們隻是想過安生的日子,為什麼你們要這麼逼我們!」
「就因為我們是女人嗎?就因為我們比你們體弱嗎?就因為出了事兒,這律法向著你們,不會向著我和姐姐嗎!」
「我們被老爺打罵折辱的時候你們在哪,我二姐兒死的時候你們在哪,如煙那賤蹄子死的時候你們在哪兒!現在好了,那王八蛋死了,我和姐姐有好日子了,你們來了!」
她似乎已經殺紅了眼,那些族人們大約從來沒遇到這樣彪悍的女人,一時都被嚇壞,一個個都躲避不及,稍有不慎,就要吃上一刀半刀。
甚至已經有一個,少了一條胳膊,卻不知道是在哪裡被砍下的。
縣官見狀也不苛責,隻嘆氣:「難為她,古有梁紅玉守國門,今有程氏妾守府門。」
我扯著嗓子喊杏姨,她動作稍緩,縣官帶來的衙役們急忙上前,把她的刀奪了下來,然後三下五除二,制服了那些兇神惡煞的族人們。
「縣、縣太爺!」族人們看清了來人,頓時一個個嚇得跪拜不迭,內有膽子大的,連連磕頭說:「太爺,不是我們霸佔族兄家產,實在是這家沒有子嗣,難道這家產要歸三個女人不成?」
杏娣被衙役押著,聞言怒道:「你放屁!這鎮上誰不知道,我姐姐懷孕七八個月,被你們嚇得早產,你這怎麼知道沒有……」
我急得掩住她的嘴,但是已經晚了。
縣官轉動著扳指:「哦,夫人早產了?來人,去叫一個接生婆來。正好本官也看看,若生個男丁,這些狗頭罪加一等,若是女兒,本官也從公決斷,看看是否能給夫人過繼一個養老的兒子。縱使沒有好的,本官也從厚處置,將四分之一的家產留給夫人,以後給兩位小姐做嫁妝。」
21
我的冷汗也下來了。
我面見縣官時,告訴他我娘懷有身孕,生產在即,而且肚子圓圓,一定是男孩。
因為我知道,縣官正直、善良、是包青天。
但那是男人的正直、男人的善良、男人的包青天。
就譬如那殺了三個妻子的賣茶李,他明明審明了案情,卻依舊隻判了一個相當於緩刑的斬監候。
可他卻分明曾經判一個因妒殺夫的女人凌遲處死。
我知道,他會保全我們母女的性命,卻不會保全我們的家產。
因為律令就是那樣寫的,如無男嗣,家產充於公族,女嗣僅可得嫁妝少許。
我娘和杏娣之前也考慮過這個問題,當時她們的方案是——生產時,找一個信得過的穩婆,如果是男孩自然無事,如果是女孩,則對外宣稱男孩。
一切的一切,隻是想保全我們應得的一切。
可現在,現在……
我和杏娣都眼睜睜地,看他找來了一個眼生的接生婆。
縣官讓人在繡樓下搭了木梯,接生婆先爬上去。
杏娣一咬牙,拉著我也往上爬。
聽著門內我娘的慘叫,杏娣恨得扇自己嘴巴。
她後悔說漏了嘴,引來了縣官這毫無必要的善意。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的功夫,我娘的聲音漸漸弱了,緊接著,突然又爆發出一聲悽厲的長鳴。
下一秒,嬰兒的哭聲響起,接生婆懷抱著孩子,走了出來。
她也不說話,隻是給杏娣看了一眼孩子的屁股。
杏娣頓時手腳癱軟:「是……是……」
是個妹妹。
她再也說不出一句話,隻是張大嘴,慘笑了一聲:「……真是不甘心啊……」
可那接生婆卻瞥她一眼,提高音量道:「真是沒出息,夫人好好地生了一個大胖小子,你們程家有後了。小夫人不高興,怎麼還哭哭啼啼起來?」
22
後來,我們才知道,那接生婆其實是香蘭的姐姐。
香蘭名聲糟透了,接生婆也不是體面的職業,她不敢去給妹子收屍,正暗自著急的時候,我娘和杏娣卻突然出手,體體面面地為香蘭辦了身後事。
「好好過,以後你們好好過。」接生婆把孩子遞給杏娣時,輕聲囑咐, 「我也沒什麼可報答的了。」
說得這樣輕巧。可我們都知道,她這樣做, 是冒著生死大罪的。
因著她那一嗓子, 縣官看那些族人愈發可恨,全都拉到街上,狠命地打了四十板子。
據說,有兩個瘦弱的,當場就斷了氣。
杏娣砍傷了不少人,也沒受到任何懲罰, 相反,縣官還給她送來了一塊「女中豪傑」的匾額, 用以嘉獎她保護主母的勇氣。
我冒死鳴冤救母, 也被傳為美談, 成為遠近聞名的孝女, 來提親的人絡繹不絕。
是啊,這個世道,對女人最好的褒獎,就是娶她為妻。
那時候我才出生十八天,我娘生我是難產。
「(接」她們有自己的打算。
娘的身體養好後,放開了小腳,用棉花塞在鞋裡, 咬牙忍痛,開始跟人學做生意。
如煙留下的銀子還有幾百兩, 她就用這個作為本金,開了一間南貨鋪子,生意頗為做得。
杏娣則留在家裡, 照顧我和妹妹。
她尤其喜歡妹妹,因為她覺得,這是她的錚錚轉世投胎來了。
當然,對外, 我們宣稱這是個弟弟。
對了, 我的名字也改了,不再叫象徵著麒麟到來的「麟至」, 而是改成了林下風致的「林致」。
我娘說, 以後,她要為我招贅夫婿,然後讓妹妹好好念書, 爭取有個舉人的功名。
舉人不必去做官, 沒有被人發現的風險,又能支撐得起門面。
其他的事, 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和杏娣, 兩個於閨閣中長大的女人,拼盡全力,也隻能做到這一步了。
接下來,如何改變這個世界, 還需要我、妹妹,以及我們的女性後代們,生生不息地努力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