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被串在一根麻繩上,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著,然後被塞進一輛破舊的馬車。
晃晃悠悠的馬車上,每日都是女孩們的哭泣聲。
唯獨我睜著一雙大眼,不哭不鬧。
人牙子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見我這樣,還以為我要伺機逃跑,便警告我:
「女娃娃,你要是敢跑,我就打斷你的腿!」
我乖巧地點了點頭:「我不會跑的,跑了也會餓死的。」
人牙子噎了一下,然後惡聲惡氣地問道:「她們都哭,你為什麼不哭?」
那人牙子臉上有道疤,看著極為駭人。
但我沒有被嚇住,而是誠實地回道:
「也哭過一次的,伯伯您沒瞧見。但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了,所以不能哭。」
人牙子本來因我叫了他一聲「伯伯」,面色就有點不大自然。
而後又聽到我說有更重要的事,便奇道:「你能有什麼重要的事兒?」
「我得給自己相看一個好的買家呀,伯伯,您到時能幫我一起瞧瞧嗎?」
那人牙子不說話了。
而後幾天,陸續有買家來,車上的女孩也一個一個減少。
等到了上京城,就剩三個了,其中一個就是我。
Advertisement
我們被帶到一個角巷的院子裡。
院子裡有近二十多個的女孩,都是等著被出價更高的買家買去。
第二日,那人牙子給我送飯的時候,突然有意無意地說了句:
「今日要來採買丫頭的,是寧遠侯府的管事嬤嬤。若能得她青眼,以後的日子想必能好過些。」
他沒看我,但我知道這話是對我說的。
5
那日秋風過境,枝頭樹葉零落,也是我第一次見到李嬤嬤。
她穿著灰紫色對襟上衣,面容嚴肅,嘴角微微下垂。
冷厲的眼神掃了一圈院子裡的所有待價而沽的女孩。
人牙子堆著笑臉,陪在一旁,卻不敢像對之前的客人一般,誇誇而談。
女孩們都縮在角落裡,臉色蒼白地等待著自己的命運。
李嬤嬤瞧了一圈,好似都不大滿意,「嘖」了一聲,轉身就準備走。
本來挺起胸膛特地站在第一排的我見狀,趕緊小跑追上去,「撲通」一聲跪在了她的面前:
「嬤嬤,您買了我吧。」
李嬤嬤先是一驚,而後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看著我面黃肌瘦的模樣,她有些嫌棄道:「買你作甚?你這副小身板能做什麼?別給我添亂倒是。」
「嬤嬤,我力氣很大的!」
我迫不及待地向她推銷著自己,甚至當場舉起了院子裡比我還高半個頭的水缸。
李嬤嬤見我這一陣忙乎,覺得有些好笑,但也沒有松口。
直到我輕輕拉住她的衣袖,仰起小臉,神色認真道:
「嬤嬤,您買了我吧,以後我給您養老。」
李嬤嬤愣住了。
6
李嬤嬤最後還是買了我。
被帶回寧遠侯府的這一路,我都步步小心,生怕一個莽撞,讓李嬤嬤當場掉頭退貨。
從侯府偏門進後,走了約莫半個時辰,才到了西南角專門給丫鬟們住的院子。
我在心中驚得直打戰。
這寧遠侯府竟比傳說中的更氣勢恢宏。
連丫鬟住的地方,都比我們村子裡最有錢老爺蓋的房子,還要好上幾倍不止。
正當我低著頭有些局促,連手腳不知該如何擺放的時候,李嬤嬤嚴厲的聲音響起:
「侯府的規矩就是各人做好個人分內的事,多的不要聽、也不要看,聽明白了嗎?」
我趕緊點了點頭,大聲應道:「聽明白了!」
李嬤嬤:「……不用這麼大聲,我還沒老到耳背的地步。」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衝李嬤嬤一笑。
從那天後,侯府後院就多了一個打雜的丫頭。
每日負責外院的灑掃,還有花草修剪。
我想我大約真的是有點天賦,不論什麼花草在我手裡都長得格外好。
有一次,連路過的李嬤嬤都忍不住誇了兩句。
這天,我修剪完花枝,正拿著一柄長嘴銅噴壺在花圃澆水的時候。
一個身著青色雲緞的年輕婦人經過,朗聲道:「聽李嬤嬤說,後院來了一個擺弄花草的好手,夫人新得了玉山紅的種子,種進土裡怎麼也發不出,你可要試試?」
自入府後,我一直待在外院,從沒見過內院的人。
如今瞧著這婦人通身氣派,一時不敢答話。
幸好這時,李嬤嬤來了。
「不過前日裡隨口說了兩句,倒惹得你巴巴地來了。」李嬤嬤還未走近,便笑著打趣道那名婦人,又指著我道,「這丫頭照顧外院這些花啊草啊也就罷了,你那些名貴的花種可別拿給她糟蹋了。」
那婦人低聲道:「我這也是沒法子了,尋了好幾個花匠,愣是不見動靜兒。你又不是不知,那株玉山紅是夫人請來給世子祈福的,要是一直……」
婦人話沒說完,李嬤嬤卻也懂了她的意思。
但還是委婉拒絕道:「這丫頭年紀小,要是不小心得罪了夫人,就不好了。實在不行再去外面尋些花匠呢?」
那婦人嘆了一口氣:「好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夫人最愛罕見的花草,因此這上京那些好的花匠,哪個沒來過府裡?都不成事兒,我這也是沒法子了……」
李嬤嬤還是遲疑著。
那婦人便道:「這樣好了,若成了,功勞算這丫頭的。若不成,夫人也定不會知曉此事,可好?」
話都說到這份上,李嬤嬤實在無法拒絕了。
7
那婦人是侯府主母的陪嫁丫鬟蓮青,是夫人身邊最得臉的。
連李嬤嬤都不好拂了她的面子。
本來嬤嬤怕我種不成玉山紅,因此得罪了夫人。
如今得了蓮青的承諾,也稍稍放了心。
但在我去夫人的院子前,她還是反復叮囑我:「萬事都要小心謹慎,不可多聽多看,更不要多問。」
我都一一應了,道:「嬤嬤放心,我隻管低頭種花。」
從這以後,我白日裡便去內院,忙到晚上再回外院。
活兒其實更少了,但是心中總好像懸著一塊大石頭。
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落下砸了腳。
一連七日,我試了各種種植方法,那玉山紅埋進土中還是一點動靜也無。
我回外院的時間,卻越來越晚。
這夜時分,月掛中天。
我回到住處的時候,幾個丫頭正竊竊私語著什麼。
見我進來,臉上都露出隱隱期待,又不懷好意的笑容。
坐在她們中間的少女則是瞥了我一眼,諷刺道:
「喲,我當這是誰呢?攀上了內院的,如今還屈尊回來作甚?」
這少女不是別人,正是晴初。
她是所有小丫鬟中長得最出挑的,今年九歲,隻比我大一歲。
臉上已褪去孩童的稚嫩,容貌已有了少女的俏麗。
我剛進侯府,她就瞧我不順眼。
當著我的面,就罵我是蓮藕心腸,還常常將我的吃食換成殘羹冷炙。
她以為我會羞惱,可我卻捧著碗吃得一幹二淨。
見狀,她便又罵我:「你是餓死鬼託生的嗎?這也吃得下?」
她不知道,就在不久前,我餓得連樹皮和土都吃,更何況如今冷掉的飯菜呢。
後來她捉弄了我幾次後,覺得沒趣,便也歇了心思。
可如今見我入府不過三月,竟然就有了進內院的資格,她又不痛快起來。
但我當下實在太累了,沒力氣再與她行口舌之爭。
便沒理會她,徑直走向床鋪。
結果掀開被子一看,我的手便頓住了。
隻見飯菜湯水的,囫囵撒了一床。
不遠處的晴初衝我揚了揚下巴,挑釁道:「特地給你留的晚飯,不用謝我。」
旁邊的丫頭們聞言再也忍不住,都放聲笑了起來。
我深吸一口氣,放下手中的被子,快步走到晴初的床鋪前。
然後跳了上去,從枕頭到床尾,來來回回踩了個遍。
我剛從花圃回來,鞋上還沾染著花泥。
不一會兒,晴初的床鋪上,盡是黑色的腳印。
「啊!!——」晴初先是一怔,等反應過來,便尖叫道,「你!你是瘋了嗎?你在幹什麼?!」
我叉著腰站在她的床上,也學著她的模樣揚了揚下巴:
「我瞧你這床鋪被褥素淨了些,特地加些紋樣上去,不用謝我!」
晴初氣得用手指著我,胸膛劇烈地起伏著,仿佛一口氣就要順不過來。
其他丫頭們也驚住了。
她們都沒想到我會反擊,畢竟前幾次晴初做得更過分時,我都默默忍了。
直到後來,我和晴初關系緩和了許多後。
她曾偷偷問我,為什麼那天突然就不能忍了?
當時的我,正在小廚房給趙長安做桂花糖蒸慄粉糕。
一邊用木杵研磨桂花,一邊回道:「因為你浪費糧食啊。」
晴初聞言,則冷哼一聲:「那其他人也有份兒,你為什麼隻追著我打?」
「因為我不能同時得罪所有人啊。隻有揪住其中蹦跶得最厲害之人下手,既能嚇住其他人,又不會讓你們擰成一股繩兒來合力對付我。你看,當時也沒人出頭幫你不是?」
晴初的白眼簡直要翻上天:「我就說吧,你這人的心眼子比九月的蓮藕還多,可嬤嬤就是不信,偏偏最疼你。」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8
這之後,同住一個院子裡的小丫頭們都安分了不少。
晴初也隻是偶爾憤憤地看著我,等我的目光和她對上時,她又趕緊把頭轉開。
生怕我再發瘋。
於是,我便一心撲在那顆玉山紅的種子上。
在大周,玉山紅被稱為是神明座下的花。
盛放時,色澤如火,質地似玉,花蕊生光,香氣清幽。
即使摘下後,也能經年不腐。
隻是這花極為難得,很少有人真正見過,因此民間大多以為這花隻在傳說中。
主母出身大家,也是偶然得了花種,還特地請了上京最有名的清徽道人給開了光。
據說花開之時,所求所願皆能成真。
「若是實在不得行,也就罷了。」
這日,剛用過午飯,蓮青見我小小的一隻蹲在牆角,皺著一張臉緊盯手中的花盆,覺得有些好笑。
玉山紅一直未見動靜,她雖有些失望,但本身也隻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
所以見我這副模樣,她反倒有些過意不去,便出聲安慰我道:
「你這孩子也是個實心眼兒,這些日子連飯也顧不上用,就光看著這盆花。就是神明見了,怕也會覺你心誠。」
聞言,我突然抬頭,問她:「蓮青姑姑,你說神明座下是什麼?」
蓮青一愣,「什麼?……你這孩子,莫不是魔怔了?」
我捧著花盆站起身,朝外跑去,邊跑邊回頭:
「神明座下是三炷香!我可能想到法子了!姑姑,您再等我七日可好?」
蓮青見我突然興奮起來,有些摸不著頭腦,但還是道:「七日便七日,你跑慢些吧!」
而後在心裡嘀咕:「……這孩子怎麼神神道道的,莫不是見花不開,反倒生了心魔。」
這頭按下不表,另一頭的我已經去管事處領了所需之物。
七日後。
那玉山紅的種子,果真破土而出。
這花真是奇花,生出芽苗後,一夜之間便長到尺許。
莖幹赤紅如血,花瓣有九層,豔麗無比,愈靠近蕊心的,愈是瑩瑩生光。
更有一股香氣,淡而不散,令人聞之不忘。
我捧著這花到蓮青面前時,她亦是一驚,圍著玉山紅看了幾圈,才嘖嘖嘆道:
「這可真是神仙才能看見的花兒,倒真叫你種出來了。
「你且在這等一會兒,我進去回稟夫人一聲。」
9
約一炷香後,蓮青滿面笑容地回來了。
她道:「你這丫頭的福氣來了,跟我進去領賞吧。」
之前因為種玉山紅,我雖進了內院,但也在東南一隅,從未能見到過主母。
如今,我跟著蓮青穿過幾條回廊,經過影壁,再繞過一扇屏風,才終於進了裡間。
隻見一名三十多歲的婦人,端坐在上側。
身著紫色雲紋錦緞對襟長袍,眉眼溫和,手裡拿著一檀木串珠,仿佛廟裡供奉的菩薩。
在她左手邊則坐著一個錦衣小公子,十歲左右的年紀,生得俊朗逸秀。
隻是眼睛空蒙蒙的,呆呆地盯著一處看。
我趕緊跪下行了一禮,道:「奴婢紅玉,見過主母和世子,主母世子萬福。」
主母微微一笑,揚了揚手:「起來吧,聽蓮青說,這玉山紅是你種出來的,你是如何想到以香爐為器,以香灰為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