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因為我自小未見過神明,在瀕臨餓死時,也未得其出手相救,所以並不信世間真的有神明。
那為何這玉山紅,偏偏被稱為神明座下的花呢?
我能看見的神明,隻有世人為其所塑的神像。
而那神像座下,供奉的香爐和香灰,與普通花盆和土壤又格外形似。
便試了下,果真成了。
想來那第一個種出玉山紅的人,也是壞了心肝的。
這花種本是難得,還不告訴世人真正的養法,非要加些神啊鬼啊,搞些噱頭出來。
不過,我自然不敢在主母面前表現出對神明的不敬,因為我知道主母信。
凡人有所求,必有所執。
於是我脆聲回道:「是一個白胡子道人告訴我的。」
主母本闲闲撥著串珠的手微頓:「白胡子道人?」
我回道:
「是的,奴婢前些日子做了個夢,夢到一個白胡子道長,他對我說:『你這蠢物,玉山紅乃是神明賜福,機緣之至,世所難得,怎可用尋常器具盛之?』
「那道人見我年紀尚小,還算虔誠,便發了善心告訴我,要用金絲香爐為器,香灰為壤,才能培育出這株玉山紅。」
主母聞言大喜,上前拉住我的手:「竟有這等事?好孩子,你也是個有福氣的。」
一旁的蓮青也笑著道:「夫人您不知,這小丫頭啊,為了種出玉山紅,這幾日連飯都顧不上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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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母聽了,趕忙叫人賜了幾道菜送去我的住處,又賞了我兩匹雲錦並幾粒金锞子。
我不敢受,便想推辭。
蓮青笑著點了點我的眉心,道:「你這小丫頭,得夫人賞賜,是你的福分,受著便是,推推搡搡地反倒矯情了。」
聞言,我臉一紅,趕緊謝了主母的賞。
主母則是嗔怪地看了蓮青一眼:「她才幾歲?你好好說,快別用那些話嚇她了。」
雖是責怪的話,但不難看出這主僕二人情誼不淺。
我再未多言,向二人行了一禮,便領著主母的賞賜回住處了。
就在這時。
一直盯著另一處的小世子趙長安,不知何時已轉過頭來。
直愣愣地盯著我的背影。
他抬手指著檀木案幾上那株玉山紅,又指了指我,磕磕絆絆道:
「玉……紅……玉……」
10
關於這位小世子,府裡的人都不敢多言。
主母出身大家,侯爺先輩也是世代功勳,兩人年少時也曾被譽為上京城一對璧人。
成親數年後,才得一子,也承襲了兩人的容貌,生得玉雪可愛。
可不久後,漸漸發現不對勁了。
趙長安不像別的孩子,會鬧會笑。
他總是睜著一雙漆黑的眼睛,呆呆地看著某處。
年紀尚小時,眾人還隻為世子是性子沉靜,不敢往別處想。
直到趙長安三歲時。
有一日,侯爺半蹲下跟他說話,他還是眼神呆滯,神情麻木,沒有任何回應。
那日正逢侯爺赴宴吃了酒,些許也聽了些闲話,性子上來了,便忍不住打了他一巴掌,罵道:
「連話都不會說,本侯怎麼會有你這麼個傻兒子呢?」
年幼的趙長安,被扇得側過臉去。
白皙如玉的臉上,瞬間有了五個紅色指印。
但他卻沒喊痛,過了會兒,才慢慢轉過頭,終於正眼看著自己的父親。
這是趙長安第一次對外界有了反應。
侯爺來不及高興,就對上自家兒子空洞漆黑的眼神,心裡正忍不住發毛。
就在這時,趙長安突然「啊」地大叫一聲,上前狠狠咬住了他的耳朵,死活不松口。
侯爺疼得大叫,用手想扯開他,卻怎麼也扯不開。
等聞聲而來的下人們趕到,費了好大勁才將二人分開時。
侯爺右側的耳朵已經缺了一角,血流了一地。
從那以後,侯爺再也不肯見趙長安。
甚至別人提起,他都要發怒。
和主母也隔閡漸深。
但不知為何,侯爺也沒有再納妾。
府中一直隻有趙長安一個孩子。
這些年來,主母尋了很多名醫,都看不出趙長安是患了何疾,最後隻好寄希望於神明。
「夫人是最慈悲和善的,若是在她面前,你要愈發恭敬謹慎些。」
那日蓮青尋我去內院種玉山紅時,李嬤嬤不放心,曾私下叮囑了我一番。
她在侯府數十年,其中秘辛多少都了解些。
生怕我不小心衝撞了貴人落了責罰,因此我在夫人內院幾日,她便提心吊膽了幾日。
如今見我全須全尾地回來,還得了賞,多少松了口氣。
李嬤嬤道:「回來就好。」
我蹦蹦跳跳地走到她面前,將那三粒金锞子還有一罐親手做的手脂塞進她懷中:
「嬤嬤,這金锞子您幫我收著。還有這手脂,您記得塗。
「前日瞧您手上都裂口子了,我知您不喜歡香氣濃烈的,便特地用丹若做的這手脂,您聞聞看?」
李嬤嬤先是一愣,繼而把那三粒金锞子塞進我的小荷包裡,嘴上罵道:「你這丫頭,你自己得的銀錢自己放好,我可不幫你。」
我假裝沒看見她紅了的眼眶,而是一骨碌滾到她懷裡,打開那罐手脂,挖了一小坨輕輕抹在她手上,嘴裡叨叨著:「嬤嬤以後抹著這手脂,就要想到我喔。」
李嬤嬤摟著我,捏著我的臉笑罵道:「整個府裡,就屬你這個丫頭最鬼!」
就在這時,晴初掀了門簾進來。
要是以往,她見狀必是要酸上兩句,可今日,她卻十分高興。
原本俏麗的面容,更是盈盈生光。
她上前一把推開我,然後自己拱進李嬤嬤的懷裡,道:
「媽媽,我如今升了一等丫鬟了,可是給您長臉了?」
被推到一旁的我,忍不住向天翻了個白眼。
李嬤嬤拍了拍她,疑道:「怎麼突然就成了一等丫鬟了呢?」
侯府中,等級嚴明,我和晴初都是四等丫鬟,月錢是五百,且不能隨意出入內院。
而一等丫鬟,都是近身服侍主子的,光是月錢都是二兩,更別提主子的賞賜了。
從四等到二等,尚且要熬上十多年。
更別提一等丫鬟,還要些許運氣才能當上。
因此,李嬤嬤隻當晴初在吃醋玩笑。
晴初卻道:「今日碧雲姐姐身子不適,便讓我將新得的汝窯青釉瓷筆洗送去侯爺書房,正巧撞見了侯爺。他誇我年紀雖小,卻機敏靈秀,因此便提了我做他院中的一等丫鬟。」
此時的晴初,正埋在李嬤嬤懷裡撒嬌,並沒有看到李嬤嬤突然大變的臉色。
可我卻看得真切。
我自入府後,便聽人說侯爺素有寬德仁厚的名聲。
一時也有些不解,為何李嬤嬤聽到晴初進了侯爺的院子,會有這種反應。
那廂,李嬤嬤登時站起身,將晴初向前重重一推,厲聲道:「你給我跪下!」
李嬤嬤平時雖然也嚴厲,但相處久了便知道她是真心為我們這些小丫鬟打算。
尤其是晴初和我,她總是格外愛重。
難得見她生如此大的氣。
晴初也慌了,跪在地上,眼淚也跟著流了下來:「媽媽,你怎麼兇我?」
燭火晃晃悠悠,映得晴初的臉,如玉蘭泣露,美得讓人心顫。
想到這,我突然心頭一驚。
李嬤嬤一巴掌就要扇到晴初臉上,最後還是不忍,紅著眼罵道:
「我早知你是個沒腦子的,讓你好生待在外院,你偏不聽,非要往那虎狼坑裡跳!」
晴初卻更加委屈了,哽咽道:「媽媽如今有了聰明的新女兒,就開始嫌我笨了?」
聽了這不著重點的話,李嬤嬤氣得身子直抖,我趕緊上前扶住她。
就在這時。
那卷翠竹門簾又被人掀了起來。
隻見來人笑著走進來,道:「隔老遠便聽到你們屋裡的熱鬧。」
11
來人正是蓮青。
她看了一圈屋裡,疑道:「這是怎的了?」
「沒什麼大事,就是這丫頭笨手笨腳地打碎了我的東西,我正訓她呢。」
李嬤嬤笑著對蓮青道,轉頭喝了晴初一聲:「還不趕快去洗把臉,杵在這作甚?」
晴初聽了,便默默起身朝屋外走去了。
我見蓮青似要與李嬤嬤說話,便也準備離開,將屋子留與她二人。
卻被蓮青攔住:「紅玉丫頭,你可別走啊,我要說的事,正與你相關呢。」
李嬤嬤看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地問蓮青:「可是這丫頭哪裡做得不好了,惹得夫人不高興了?這丫頭年紀尚小,連九歲生辰還沒到呢,處事……」
蓮青卻擺了擺手,笑著打斷她:「老姐姐,你別多心,這回是好事。這丫頭很得夫人喜歡,想把這丫頭調去世子院子伺候,你可願意?」
李嬤嬤笑容有些勉強起來:「這丫頭年紀小,又笨手笨腳的,放在外院打雜還勉強夠用,小世子是何等金貴之人,怕是……」
「老姐姐,你也太謹慎了些,經過你調教的小丫頭,肯定都是得力的。罷了,此事原就不應問你。」
蓮青沒有等李嬤嬤說完,轉頭笑著看向堂下的我:「紅玉丫頭,你怎麼想?可願意到世子院中去?」
我看了一眼李嬤嬤,然後低頭道:「奴婢願意。」
饒是我年紀小,也知道蓮青這麼晚還來我們這偏院,必定是受了夫人的旨意。
我能想到這層,李嬤嬤也一定能,但她還是想為了我爭上一番。
我心中感念,但也知道既是夫人定下的,必是不好回絕的,不想讓她為難。
更何況,人總是要往高處走的。
我想早點攢夠銀子,能在將來自己置辦一個小宅子。
所以相比於侯爺和夫人,世子沒準兒是我最好的選擇。
「好丫頭,我就說你是個最膽大心細的,比我這老姐姐強。」
這頭,蓮青聽了我的回答,滿意地笑了。
等她離開後,我見李嬤嬤皺著眉,便將自己的想法與她全盤託出。
李嬤嬤聽完沉默了一會兒,才嘆道:「你這孩子啊!也罷,世子雖然與旁人不同,但進他的院中也未必是壞事,倒是……」
李嬤嬤不再說了,隻是深深嘆了口氣。
我知道,她在擔心晴初。
有的時候,身處低位,太過貌美未必是件好事。
12
觀雲軒中,下人並不多,隻有五六個。
且隻能待在外院,不得進入裡間。
據說曾有一個下人無意走進去過,正好撞見趙長安,惹得他當場便受了激。
一連三天,不肯吃任何東西。
後來那個下人便被夫人打了三十板子,發賣出去。
我第一天去觀雲軒當值,是夫人親自領著我進去的。
那時趙長安正坐在一棵百年烏桕樹下。
那樹的葉片,色彩赤橙絢麗,深淺不一,仿佛是暮秋贈與人間最後一抹顏色。
而趙長安就那麼靜靜地坐著,手裡拿著一柄小銀刀,雕刻一塊拳頭大小的木頭。
見我進來,也隻是抬起了頭。
俊秀的小臉上面無表情,眼神也是空洞的。
然後又低頭繼續雕著木頭。
饒是這樣,夫人也是高興極了,拉著我的手道:「你這孩子,果真是個有緣法的。」
當時的我並不懂,這如何能算有緣法。
後來才知,我是第一個靠近趙長安,而不被他排斥之人。
從那以後,我就成了趙長安的貼身丫鬟。
活兒比之前少,月錢卻翻了三倍。
趙長安又不說話,所以也不會提什麼要求。
一時間,我竟覺得這樣的日子也算不錯。
這天,我正在樹下低頭編絡子的時候,一個物事兒便遞到了我眼前。
我下意識地抬頭,便見到趙長安正抿著嘴看著我。
這些天,裡間的事務忙完後,我就坐在樹下做針線活。
趙長安坐在樹的另一邊。
我們互不打擾。
可現在——
見我沒有接過他遞過來的東西,趙長安一貫面無表情的臉,突然皺成了一個包子。
他揚了揚手中的物事兒,吐出一個字:「給!」
我才反應過來,趕緊雙手接過。
隻見這物事兒是一個用木頭雕的小像。
或者說,依稀能辨別出這是一個小像。
圓乎乎的身材、高低不一的雙平髻、比盤還大的臉上是歪歪斜斜的眼睛……
雕工一般,線條僵硬,甚至可以說醜。
但我還是揚起一張笑臉,問道:「這是我?」
趙長安矜持地點了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