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日,見我在書案上寫草書,神情微訝。
再談到邊關守防、田地收成之時,見我娓娓道來,眼眸更是亮了幾分。
他似乎慢慢開始重新認識了我。
讓他徹底對我產生信任的一件事,是京城突發地動,書房上一根橫梁朝他頭頂直直砸下來時,我奮力推開了他,自己卻後背受傷。
他看見我的舉動,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我躺在榻上養傷,提到屋內侍衛多有不便,他微一沉吟,將侍衛撤到了書房外頭。
我終於擁有了在書房自由行動的機會。
趁他上朝,我打開了書案下那隻鑲金的鐵匣子。
裡面是幾封信函。
信上的字卻看不懂,像是蠻族文字。
徐冕做那變態之事時,似狗似鬣,仿若變身。除此之外,他依舊是位高權重、殚精竭慮的攝政王。
心細如發,極具城府。
笑面如常。
我不敢輕舉妄動。
隻在每日絕對安全之時,將那信拿出來,默默背記上面的文字,事後又原樣折好放進去。
這些日子,我偶爾會想到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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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看著銅鏡裡那道猙獰又瘆人的疤,便很快不想了。
徐冕安排了御醫為我治療臉上的傷。
我乖巧配合,一切聽從安排。
他看我的眼神略顯復雜。
「每次想到鄂婉兒那幾鞭子,就後悔當時沒制止她。好在這藥效果不錯,待你臉全好,便能更好地服侍我了。」
徐冕不再把我當作一個玩物看待,他甚至偶爾同我說起一些朝堂上的事。
「薛堂不知吃錯什麼藥,公然在朝廷與我唱反調,他薛家虎賁軍一時勢大,竟有不少官員站他。
「殷無恙的頭顱已安葬於殷家祖墳地。
「聖上要去倉南山行宮靜養,我伴駕隨行,你且在府中靜待兩日,我隨後派人來接你。」
我怔愣:「既是御駕,我去妥當?」
他哼笑一聲,臉上閃過不屑和輕蔑。
「我說妥當便妥當。」
某日深夜,我在內室睡時醒來,聽見他在外面與心腹說話。
「原本天贶節精心安排的屠殺,將前些日子京城冒出的殷無恙受冤的言論壓下去了,沒想到,因為薛堂的受傷,倒驚動了薛家的虎賁軍。
「他們現在逼著聖上出面,無非是想奪我的權,這次不得已先去倉南山待一段時間,等形勢稍緩,再回來收拾那幫不識好歹的臣子。
「薛堂明明不過一個文狀元,前不久還入了鴻學博儒科,沒想到這次突然翻臉不認人,給他尚書位不要,卻接了他爹的大將軍位。這兩年沒看出來,他竟有如此野心!」
沒多久,徐冕先行陪同聖上去往了倉南行宮。
我心中暗喜。
匣子裡的信我已記熟,可隨時跑路。
然而,侍衛看管愈發嚴密,始終未尋得良機,兩日後,我被看押著上了前往倉南行宮的轎輦。
去往倉南山約莫五日腳程,我被嚴加看管,行至第三日午時,忽聽得車外一陣騷亂。
兵器聲、打鬥聲不絕。
正是逃跑的好時機。
我奮力用匕首破開轎輦後壁,全神貫注,沒留意到外面的動靜已然止歇。
莫名察覺到一種詭異的安靜,我停下動作,與此同時,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又想跑去何處?」
我回頭。
薛堂單手撩簾,立於車旁,靜靜看著我。
27
我有些恍惚,竟一時認不出他來。
上次一別,距今已有兩月。
薛堂的模樣……實在變了許多。
瘦了些,黑了些,下巴一層青茬,增添了幾分英挺之氣。
與以前文質彬彬的書生模樣不同,他此刻一身銀質鎧甲,更像一名沉著鎮定的將士。
眼神卻變得平靜和深沉,仿佛深不可測的幽潭,裡面湧動意味不明的暗流。
視線落在我的臉上,他的瞳孔一緊。
我意識到什麼,抬手擋住了那道傷疤。
他盯著我,啞聲道:
「李荊歌,我找了你很久。」
我垂頭半晌,他也一動不動。
許久,他緩緩向我伸手:「跟我走?」
我定定與他對視,終是抬手,伸向他。
他扶我下轎,又小心地抱我上馬,我們在山林小路上同乘而行。
胄甲衛隊遠遠跟在後面。
路上,他一直沉默著沒說話。
林中寂靜,偶爾有幾聲鳥兒發出悠然長鳴。
也不知過了多久,耳邊氣息一熱,帶著些許哽咽的話語落下。
「抱歉啊,我來晚了些,你受苦了。」
我心知他誤會了。
他想必以為我這段時間,遭受百般虐待,失身毀容,悲慘之極。
其實,這與他有什麼關系呢?
是我自己選的。
是我決意要承受的。
可不知為何,聽到那句話,我的眼淚卻洶湧地冒了出來。
怎麼也止不住。
他察覺到了我的崩潰,溫熱的手掌輕輕攬住了我顫動的肩。
我的眼淚更兇了。
這是我頭一次在薛堂面前展現脆弱的一面。
我自己沒料到,他顯然也沒料到。
許久,他小心翼翼,在我發頂輕輕落下一吻。
有些事,有些話,仿佛就在這無言的沉默中,傳遞給了彼此。
……
我問薛堂:「你帶我去哪?」
「我家,去見我爹,然後去你家提親。」
他的聲音溫和,卻極是篤定。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低聲道:「不行。」
他勾起我的下巴,迫使我仰頭看他。
黑曜石般的眸子,專注又透亮,我看見了蒼白又難看的自己。
下意識將臉別開:「別看我。」
他神情極是認真。
「李荊歌,不管你變成什麼樣,我娶定你了。」
28
是夜,我們在月光籠罩的山坡上並肩而坐。
夏夜涼風中,薛堂給我講了這兩個月發生的事。
他受傷醒來後,第一時間就是派人來攝政王府尋我,卻發現我無故失蹤。
起初,他也曾夜探徐冕書房,甚至偷進了內室,但那時我還被關在地下室,他撲了空。
他去了我父親家,找到了簪娘,派人監視了鄂國公府。
卻杳無音信。
「荊歌,我總也找不到你。」
他望著遠處的夜空,低低地訴說:「你知道那種感覺麼?心空蕩蕩,輕飄飄的,仿佛被什麼挖去了一大塊。我從未有過那種感覺。」
我說我知道。
殷無恙死的時候,我便是如此。
像在大海最深處行走,無法呼吸,看不見天日,孤獨得沒有同伴。
他深深看我一眼,又繼續說:
「我答應過你會幫殷無恙正名,這些日子,我一方面在朝廷上向徐冕施壓,另一方面,派了三支精銳之師出發去了東夷尋找線索。荊歌,你不必再一人以身涉險。」
我垂頭半晌,眼淚大顆大顆砸落在草地上。
薛堂並不勸我,隻輕輕握住我的手。
在那個繁星閃耀的晚上,我第一次卸下內心防備,和薛堂說了許多許多……
從母親的早逝、父親的冷漠、主母和嫡姐的磋磨講起,到我與殷無恙的相遇。
「我們在長街上第一次相識,就成了仇人。
「那天,我錯將他認成騙我姐妹的負心漢,眾目睽睽下當街扇了他一耳光。後來我鄭重向他道歉,那人啊,心高氣傲得很,說咽不下這口氣,氣急敗壞地說一定要讓我付出代價。
「第二次見面,他同我打賭輸了,願賭服輸,又吃了我一耳光。
「第三次,他領著一幫人虛張聲勢地恐嚇我,我被嚇哭了,他卻又手忙腳亂地求我別哭,最後急得沒辦法,抓住我的手朝他自己臉上扇了一巴掌。
「後來他總說,我明明是個小哭包,卻厲害得緊,當朝最優秀的少年將軍,被我區區三巴掌就收服了。
「我那時在家中的處境很是艱難,他時不時到我家來耀武揚威一番,今日送件貴重首飾,明日送套時新錦裙,那段時間我的待遇顯著提升,父親在我面前誠惶誠恐,主母和嫡姐嫉妒得快瘋了也不敢多說一句。
「無恙是個孤兒,殷家三代為國捐軀,沒個長輩。他多傻啊,來我家下聘,竟足足送來一百二十臺聘禮。
「那天晚上,他翻牆來找我,晃著腿坐在窗邊,笑嘻嘻說讓我等他半年。東夷作亂,他要去保家衛國,要繼承殷家祖訓,去給我掙個诰命來。
「我以為無恙是老天爺可憐我,特意派來拯救我的……
「可那麼鮮活又燦爛的一個人,卻在我眼前,被砍了頭。
「世人都罵他通敵賣國,是千刀萬剐的反賊,可隻有我知道,他把家族榮譽看得多重要。為了成就殷家三代的忠心,無數個日日夜夜,他挑燈夜讀,晨起練武,沒有誰比他把國家和百姓看得更重要!
「明明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我怎能讓他屍首分離,背負一輩子的汙名?
「薛堂,我不能啊。」
殷家祖墳地在距京城西郊三十裡處。
我和薛堂,轉道去看了無恙。
徐冕倒是沒騙我,墳群中,果然多了座新墳。
石碑上刻著:殷無恙之墓。
我坐在墓碑前,從朝霞到日落。
「無恙,我答應你絕不主動求死,我做到了。你說你會變成星星一直在天上看著我,我每天晚上都會看星空,總是不知道哪顆是你,你是不是騙了我?
「所以啊,你也別怪我,我去找徐冕了。
「我們扯平啦。
「我原本想同你一起死一死的,可有一個人,好像對我很好,無恙,你會怪我嗎?」
薛堂坐在不遠處的大樹下,安安靜靜等我。
夕陽垂落,我與殷無恙做了最後的道別。
轉身要走時,眼一瞥,忽然看見石縫處一抹紅色。
是簪娘當時搶走的紅繩鈴鐺。
我屏住呼吸,彎腰拾起來。
紅繩上繞著布條,慢慢打開,上面一行小字:
【墓中頭顱為假,來找我。】
林中不知何處吹來一陣風,枝葉沙沙作響,我胸膛一熱,熱血噴出,濺在白色墓階上。
血黑如墨,觸目驚心。
不遠處的薛堂察覺到異樣,起身走過來。
我用手背擦拭嘴唇,又踢了幾腳泥土,將血跡蓋上。
「何事?」薛堂看著我,目露擔心。
我抿唇:「無事,說了會話。」
他點點頭,轉頭看向墓碑,好一會,低聲道:
「殷無恙,你當年意氣風發目中無人的樣子,可給我少年時期帶來不少陰影。
「但我比你幸運。
「你小子,就安安心心待著吧。
「我會好好保護她一輩子。」
回去的路上,薛堂的手一直緊緊牽著我,一下都沒有松開。
我失笑:「你這是何意?還怕我跑掉不成?」
「怕的。」
「不至於吧。」
他轉頭看向我,認真地說:
「至於,你已經跑掉四回了。」
我睜大眼睛:「哪有!」
「第一次是竹林,你強睡了我,把我扔在原地,自己跑了。」
我愕然。
「你可是當今聖上欽點的狀元郎,怎能張口就說這種虎狼之詞?」
他微覷我:「你做得,我自然說得。」
「你——」我張口結舌,驚嘆道,「以前循規蹈矩守禮持正的你呢?被奪舍了嗎?」
他毫不在意:「我以前就是太守禮持正了,才會一次一次眼睜睜看著你跑掉。」
他繼續語氣平靜地數落我的罪狀。
「第二次是教坊,你說著說著就在我面前脫衣服,嚇跑我後,轉頭帶著簪娘消失。
「第三次在攝政王府,我們前腳肌膚相貼,你後腳就拿石塊將我砸暈,又跑了。
「第四次,我從鬼門關醒來就去找你,四處找,一次次派人去徐冕書房刺探,直到兩天前,終於看見你從書房裡走出來。
「我此刻不敢回想每一次內心的焦灼和慌亂。總之我對自己發誓,這次找到你,絕對不再讓你離開我一步。」
他微微蹙眉,眼神認真又專注,一頓不急不緩的輸出,條理清楚,論證充分。
儼然一副讀書人引經據典討論問題的模樣。
我忽然伸手,輕撫上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