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不完的雞蛋、爛葉,有人吐口水,有人潑餿水……
他站在原地,垂下頭,沉默,沒有任何反抗。我沖上去,張開雙臂,攔在三公子面前。
不要,不要對他這樣。我好不容易,看見我的,充滿笑容的三公子,不要。
求求了,不要。不要毀了他。
我哀求他們:
「鄉親們,你們冷靜冷靜,停一停好嗎?」
三公子的聲音很黯淡:
「女師父,不關你的事,離開這裡。我的錯,我自己承擔。」
我不離開,我聲嘶力竭,請他們冷靜,可一點用也沒有。
他們辱罵我:
「一起去死吧。」
「跟這種人混在一起,又會是什麼好玩意兒。」
烏合之眾,根本就喪失了理智。
他們瘋了,許多人面目扭曲地笑著、叫罵著。
他們不是受害者,僅僅是因為別人罵,他們也跟著罵,別人打,他們也跟著打。群起而攻之。
無數的雞蛋朝我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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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手臂把我拽過去。
三公子把我死死護在身下。
所有的咒罵、打砸,都落不到我身上來。
他的聲音有些發抖:
「女師父,跟我並肩同行,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對不起,不該把你牽扯進來……」
他的手護在我的頭上,三公子永遠都用這種保護的姿態,守護別人。
可誰來守護他啊?
我絕望地搖頭,哭著笑著:
「三公子,你光芒萬丈的時候,身邊站了太多人,我擠也擠不進去,現在好了,誰也別跟我搶了……」
三公子沒有能力反抗嗎?他有。
可是這些人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平民,他能怎麼辦?
他對他們愧疚,他隻能默默承受。
我從他腰間,摸到了一把匕首。
我抽出匕首,從他懷裡掙脫,捉住離我最近的那個人,發狠地把匕首按在那人脖子上,沖所有人嚷:
「住手,都住手,不然我殺了他。」
我想我是瘋了。
端莊賢淑的端木家嫡女,瘋了。
我猩紅著眼,憑什麼,憑什麼我如珠如玉的三公子要承受這些。
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
好啊,既然都不講道理,索性一起不講道理,一起瘋好了。
那些人被他們眼中的瘋女人嚇住了。
烏合之眾,說散就散。
三公子奪走我手上的匕首。
在荒蕪的街頭,狼狽,驚慌,他緊緊抱住我。
那是幾乎窒息的擁抱。
「女師父,我不要緊的……」
我在他的懷抱裡啜泣不止:「要緊,怎麼可以不要緊……」
「可能本來要緊,可現在,都不要緊了。」
「女師父,沒關系了……」
八
我們需要洗掉身上的汙穢。
夢隱寺有一汪熱泉。
一扇胭脂海棠屏風隔開我和三公子。
我浸在水裡,耳邊滴滴溜溜轉著屏風那頭四濺的水。
胭脂海棠打濕了,紅得叫人眼饞。
朦朦朧朧的、隱隱綽綽的人影,在海棠上潺潺浮動。
我託著腮望著海棠,哭過太多的眼皮沉重不堪。
滾熱的泉水把疲憊的每一寸肌膚都安撫了。
漸漸沉靜,檐下的雪撲簌簌的。
睡得很沉,偶然聽見很疏落的聲音,遙遙低喚我。
我捂著耳朵背過身,繼續趴在石沿睡,就是有點冷,可好困。
泉水蕩漾,漲潮,又吵。
結實的手臂撈住我,滾燙的胸膛貼著我。
薄薄的一層白紗,在水下,弱不禁風。
他咬我耳朵:「小可憐,在這睡著會凍著的……」
我努力撐開眼,瞧見那張濃艷矜貴的臉,忍不住用臉蹭他:
「唔……三公子,我就瞇一會。」
他撫了撫我的眉,輕笑:「回去睡,好嗎?」
「唔……走不動,不想走。」想胡鬧。不想醒。
「公子抱你。」
他溫熱的手掌託住我,往身上一嵌。
他忽然觸電似的,停住動作,站在原地,四周的泉水還在肆意湧動。
肌膚漸漸變粉,又漸漸鍍上更冶艷的紅。
我勾住他的脖,眨著眼望他:「三公子……怎麼了?」
倒數第三天了。我想把一切獻給我的三公子。
我知道,這是飲鴆止渴,可還能怎麼辦,我好想好想擁有他,這種瘋狂的欲望,已經壓倒最後的理智。
我明明知道,三公子不想要沉淪的。可是這一次,我想沉淪一次。
水上的指尖跟水珠一起顫動。
他深深望住我,坦誠:「走不動了……」
他努力地平復呼吸。
在雷池前,掙扎,探索。
「女師父,我有點想……」
我吻他,攛掇:
「三公子……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我知道這樣很卑鄙,乘虛而入,可是慰藉也好,一次慰藉就心滿意足。
三公子望了我很久,眸色深不見底。
我以為,這次我能徹底誘惑三公子的。
可,我想他可能有更需要堅守的原則,讓他在最後關頭拒絕了我。
他說:「女師父,再等等……」
我很失望地看著他。
他用大氅罩住濕漉漉的我,還把我抱在身上。
我攏緊大氅,從他身上跳下來,我有些情緒,有些控制不住的情緒。
為什麼就不能要我一次。一次就好。總是不合時宜。
不是他拒絕,就是我拒絕。後悔。
怪得了誰呢。
我趿上鞋,提了琉璃燈,自暴自棄地往外走。
我無意怪罪誰,可我忍不住想哭,我不想那麼狼狽,在他面前哭。
三公子沒有如我所願,他緊隨其後,不講理地又把我裹緊在懷裡。
他不願意要我,為什麼要抱我。
他說的話讓我稀裡糊塗:
「女師父,我不希望是現在。」
我很難過地點頭,沒有作聲。
不要就不要,分什麼現在和以後。
他不知道,我隻有現在能浪費,沒有以後。
他拒絕現在,就拒絕了我。
我窩在他懷裡,想哭又不能哭。他又沒有錯。
算了,算了,就這樣吧。
他又低頭吻了吻我。
我實在忍不住,捉住他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口。
他倒吸了一口冷氣,然後掀開袖子看了一眼,我也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嘶,一圈深刻清晰的牙印。我後悔了,我偷偷覷他的臉色,很疼吧。
他不氣反笑,目光灼灼,盯著那齒印,揶揄道:「都說長睫毛的姑娘脾氣暴,果然是誒……」
我下意識摸了摸睫毛,嘟囔道:「什麼時候有這種說法的,聽都沒聽過。」
他翹著唇在笑。我盯著他,他的睫毛在顫動,我忍不住道:
「嘁,三公子,你的睫毛也不短,那脾氣也好不到哪裡去咯。」
月光落在他眉眼上,他笑著,眉眼也明澈:「在你這,總是好的就行了。」
哼,甜言蜜語。三公子的嘴,騙人的鬼。
月光灑到我的臉頰上。
他停住腳步,望住我,忽然冒出一句:「女師父,你眼裡的月光,很美。」
我撇撇嘴,幽聲道:「哦,再美,三公子也瞧不上,怎麼辦?」
他揚眉道:「誰說的?」
事實勝於雄辯,我懶得跟他辯,索性別過臉不看他,那張迷惑人的臉,誰知道他在想什麼呢?
他拉了拉我的袖子。
我不理他。
他又拉袖子。
我惱羞成怒瞪著他:「三公子,你讓我很丟臉,知道嗎?」
「為什麼?」
一個男人最後能拒絕一個自薦枕席的女人,這女人得多沒魅力啊。
他就是在裝糊塗,我氣結,悶聲不說話。
他又咬我耳朵,蠱惑地笑:「女師父,你就這麼饞公子啊?」
我就知道,他故意裝糊塗。是的是的,我饞他,他知道,他還不願意給。
哼,有什麼了不起的。
反正,反正,今晚過後,就兩天了,以後大路朝天,各走一方。
我強烈表示我要下來,我不要他抱。
他緊緊抱著我,怎麼搖都不松手,我使勁搖,他開懷笑:
「公子答應你,以後,如你所願。」
我甩頭:「不要,不稀罕。」
他掐了掐我的臉頰,惱聲道:「不準不要。」
「就不要。」
「那,還要不要禮物?」
「啊?」
哦,白天他說也要賞我禮物的。
我沖他伸手討,「要,怎麼不要,三公子欠我的。」
手上落了個薄綠光澤的鐲子,一眼掃過去,價值不菲。
我有些不好意思,撫上去,想褪下來,
「隨便給點禮物就好了,不用這麼貴重的……」
他按著我的手,神色嚴肅:「三公子不是隨便的人,戴上了,就不準除了。」
我心跳又漏了半拍。
有時候,真不知道三公子,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分不清。
留個念想吧,我乖乖收下了。
他忽然又說:「禮物要了,那以後,就不能不要公子了。」
我愣愣地,哦,他又繞回去剛才那個話題了。
三公子有時候讓我產生錯覺,以為他的心上人是我。
我默不作聲,沉默可以把心底的驚濤駭浪都壓制住。
他又抵著我的額頭,蹭著我的臉:
「女師父,我重新去領了份差事,職位不高,從頭來過……過兩天,要去祁連山一趟,大約三個月,等我回來了,告訴我你的名字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