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有兇險戰事,打了半年了,西陵潰敗,所以,三公子才又有機會了。
明珠蒙塵,有朝一日,總會重新發光的。
為什麼三公子執著於我的名字呢?
我摸摸他的臉,佯笑道:「三公子,好……」
我是個騙子,我不會等他回來。
路過一處低矮的灌木叢裡,見到一簇簇暗紫色的桔梗。
大約是因為附近地熱,才在寒冬能見到桔梗花。
三公子有些愉悅,他隨手採了一捧給我。
我捧著懷裡的桔梗,苦笑。
桔梗寓意:「永恆、無悔、無望的愛。」
三公子,真是會送花。
九
倒數第二天,三公子不在。
十
最後一天,三公子在。
可我去找他的時候,撞見阿芷從身後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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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哭,她說:
「衛焰,你明明知道,我等的是你。」
我很快走開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阿芷會來找我,她跟我講故事。
講她和他的故事。
她說,他們兩情相悅,本來打算打勝仗以後,再跟三公子坦白的。
可是毀了。
她的目光一直盯著我的綠鐲子,她說:
「衛焰也給我送了一樣的鐲子。」
她把袖子一拂,皓腕上也有一個薄綠的鐲子,一模一樣的。
我說,「我知道了。」
那一天,本該好好道別的。
可太倉促。
我見到三公子,他牽著我的手,走了一段路。
我祝他前程似錦,他說,「不要道別。很快就要見面的。」
他吻了吻我,揉了揉我的發,笑著說:
「回來的時候,我給你帶禮物……」
我笑著,沒有說話。
這是最後一天。
十一
三個月後,我又見到了三公子,哦不,不是見到,是聽到了他的聲音。
在火紅深紫交錯的,華麗的厭翟車上。
他的馬驚了浩浩蕩蕩的儀仗隊伍,幽咽的嘶鳴聲穿破喜慶綿長的細樂,撕扯著脆弱的耳膜,「籲……」
他勒住了馬,意氣風發的。我聽說了,三公子在他曾經戰敗的幽冥谷,以少勝多,擊殺敵首,一戰雪恥。
多希望他是來搶親的。
不是。
三公子碰巧今日回城,碰巧經過晉都繁華的廊夢街,路過我出嫁的儀仗隊伍。
我慌亂地扯下蓋頭,盯著垂落的絢爛的帷幕,隻要輕輕一挑,就可以……
就可以也碰巧地,再看一眼他。
透過厚重的帷幕,仿佛能望見立在湧動人潮中,郎艷獨絕的三公子。
眉眼風流無數,一段艷,一段矜,一段笑,描成一個三公子。
「不要道別,很快就要見面的。」
我緊緊攥著角落懸掛著的彩帶,在指腹上絞纏、環繞。
放肆的我,端莊的我,各據一方,搶奪著帷幕。
指腹紅得像在滴血,那血比紅蓋頭的顏色還要艷,艷得發紫。
打開吧,打開吧,再遠遠地看上他一眼吧。
不,端木敏,你瘋了,你已經瘋夠了,醒醒吧。
三公子和我,又不是話本中那兩情相悅的人。
右手剛要使勁,左手就按上去,使勁地按捺下來。不準。
不能叫天下人恥笑。
隻有兩情相悅的人才可以沖破牢籠吶喊:
「私奔吧,到天涯海角去,任天下人戳脊梁骨吧。」
可我沒資格,從頭到尾,是端木敏一個人的獨角戲。
既是獨角戲,就要獨自吞咽一切淚和苦,千萬別同旁人細敘。
因為隻會討一句「活該」。
無數的細樂、歡呼慶賀聲,排山倒海似的。
紫色圓形車蓋,火紅帷幕,四面八方地壓迫著,窒息。
花車像一葉孤舟,被風浪裹挾著,起起伏伏。
有人放聲笑:「三公子,你這急不可耐的樣子,趕著見什麼花姐兒?」
「放你娘的狗屁。老子去見媳婦……」
緊接著連疊聲哎喲……三公子一定是踹了那人。
長睫毛,壞脾氣。
三公子原來這麼粗魯。他在我面前偽裝得很好啊。
我記起來他那天晚上說的:「在你這,總是好的就行了。」
我剛剛想露出微笑,可是那笑還來不及浮上唇,就消散了。
他說他要去見媳婦。
哦,見阿芷。阿芷那天還告訴我,三公子答應她,等他三個月後回來,娶她。
他們不會再蹉跎了。
三公子為了阿芷,拼命地從沼澤裡爬起來,上岸。
他有他想要守護的人。
很不容易,我漸漸松開那被絞得凌亂慘淡的彩帶。
改變三公子的不是我,我隻是路過他生命的一個過客。
問候,寒暄,道別,不動聲色地道別。
每個人都回到自己原本的航道上,揚帆,各奔東西。
花車又繼續蕩漾了,狂風驟雨,沒有依靠、著落。
我撿回紅蓋頭,上面五光十色的寶石閃得眼睛發疼。
可是不能掉眼淚,端莊的皇後娘娘不能在今日叫脂粉消融。
「今天還真是吉日……」
三公子似乎被這鋪天蓋地的喜慶渲染了,聲音夾帶著歡愉。
有人歡聲笑語:「端木家的嫡女好福氣咯。」
「端木家的嫡女?沒見過。」
「是啊,聽說是道士給佔了卦,說成親前不能留在晉都,否則要惹禍,所以打小就養在幽州她祖母身邊了……」
那人說得有幾分對,道士說,我命中有一道桃花劫,要躲,得躲到幽州去。可道士哪裡算到,那個會讓我犯桃花劫的晉都人,也到幽州去了。
這桃花劫,躲也躲不掉的。
「呵,迷信。」三公子輕慢的笑聲。
我全神貫注地聽著。
忽然,心上一蕩,臉上一燙。
仿佛有什麼探尋的目光,透過那紅幔,似箭般銳利,射了進來。
千瘡百孔。
「三公子,發什麼呆?」
我聽見他有些朦朧的,困惑的聲音:
「桔梗的香氣……」
我把他送給我的桔梗花磨成香料,桔梗的香氣,如影隨形。
最後隻剩下這點絕望的香味陪伴著我。
我屈起膝蓋,輕輕環抱,擁住那慘淡的香氣,望著帷幕,輕輕地說:
「三公子,再見。」
十二
沉甸甸宮門關上的那一刻,我就成了這皇宮中的困獸。
牢籠再金碧輝煌,也是鎖住自由和恣意的牢籠。
隻有片刻的時間暫緩,躊躇。
蓋頭下出現了一雙祥雲金絲靴,一抹絳紅龍紋吉服袍擺。
眼前的人以一種俯瞰的姿態看著我。
迎面逼來的是,凜冽的寒意,不怒自威的寒意。
我很想念那個即使在沼澤底,也光芒萬丈、溫暖明亮的人。
眼前的人說:「皇後,讓朕牽著你。」
那是沒有溫度的聲音,例行公事的、淡漠的、沒有熱忱的聲音。
我微微頷首,平靜地遞過手去。
那雙寒冷徹骨的大手覆上我的手,那寒湛湛的、絲絲的冷鉆入指尖,竄到五臟六腑,想逃也無處可逃,不止這手是冷的,這皇宮的每一處漂浮的氣息,都是冷的,往哪裡逃?沒得逃,隻得裹緊心底的屏障,咬緊牙關抵御著。
那雙手牽著我,走過巍峨的白玉臺,一步步,走上雲巔之下、九臺之上。
宮廷奏樂起,百官齊賀聲山呼海嘯般,一浪壓過一浪。
奏樂罷,鼓吹樂還未響起,大殿上的數萬人肅然靜立,隻聽見輕風吹動環佩叮當作響之聲。
就在這天地靜籟的瞬間,有人朝地上摜杯。
普天同慶的日子,頃刻刀嘯劍鳴,刀光劍影。
父親說,「太後,皇帝,鹿死誰手,不一定,先旁觀,再抉擇。」
哥哥說,「皇宮危機四伏,敏兒,你要時刻提防。」
我扯掉那艷紅的蓋頭,場面混亂不堪,到處在廝殺,九層臺上鮮血四濺。
剛才牽著我的那個男人早就松開了我的手,不知去向。
一個面容姣好、雍容華貴的女人站在我眼前,盯著我,笑嘻嘻道:
「你不要怪我,是太後娘娘叫我幹的。」
我才看見她手上提了一把劍。
「太後要殺我?」
「是。」
「為什麼?」
「第一,你跟太後娘娘屬相相沖;第二,你佔了不屬於你的位置。」
「那你是什麼人?」
她嫵媚笑道:「我是太後送給皇帝的,薛美人。」
薛美人,小歌姬出身,憑一張臉、一副窈窕身子,脫穎而出,深得君恩。
一道寒冷的白光就從眼前閃過,薛美人揮劍朝我刺來。
紅色嫁衣被刺破了一個小口,隻是那鋒利的劍鋒還未來得及深陷。
薛美人的手,被卸去了所有力量,垮敗,冷劍擊落在地,發出撕心裂肺的哀嘆。
我的手背上、臉頰上,都濺了滾燙的熱血。
衣服也濺了,可都是紅的,分不清是喜色還是血色。
熱血香艷,可憐的薛美人。
她不敢置信地回眸,望見立在身後的,殺死她的劊子手。
她喃喃地念:「夜哥哥……」
她囁嚅著,她有許許多多的話要說。
她那漂亮的大眼睛水霧朦朧,她有許多說不出的委屈。
可都沒機會了。
皇帝送給她的那一刀,致命又深刻,那血是噴射出來的,濺得到處都是。
她張開手臂,朝他身上倒去,她想最後擁抱他一次。
可是,他厭惡地避開,那漸漸死去的,美人的軀殼,飄零在冷冰冰的地上。
皇帝跨過她還未冷卻的屍體,走到我面前,撫上我的臉頰,低沉的聲音:
「對不住了,皇後,朕來晚了。」
他那清冷的眉眼濺了血,跟玉面修羅一樣。
他身上堆積的威勢讓人坐立不安。
哪怕他說著親和的話,也讓人從心裡打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