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皇帝來了,他平靜地啜了一口茶,說:
「衛焰,反了。」
三公子,反了。不意外。
他不得不反,他不能再讓他的將士葬身離島,不能再讓幽冥谷慘劇再演。
我停下挑燈花的動作,心底重新燃起希望。
皇帝從身後抱住我,一邊親我臉頰,一邊問:
「你說,是他會贏,還是我會贏?」
我沒有說話。
沉寂片刻。
忽然,桌子上的東西被他雷霆萬鈞掃下地。
瓷器碎了一地。
他把我抱到桌上,逼我和他對視。
「不管誰贏,你是我的皇後。」
「你端木敏,是屬於我,沈夜的。」
「就算朕不要你,你生也好,死也好,都是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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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拊掌,有宮人進來。
他掀開我的裙,指著小腹下的肌膚,對那個人說:
「就在這裡,刻上,沈夜之妻。」
我的臉煞白。
刺青是大涼傳過來的技藝,刺完以後,一世都不消褪。
刻上以後……
三公子和我……就沒可能了。
刺的時候,撕心裂肺地疼,我想掙脫,可是皇帝死死按住我。
刺完的那個晚上,皇帝想做些什麼,可當他剝下衣服的時候,面色大變。
我低頭看,我的手臂上,發了一個個膿包,有些破了,流著汙濁的黃水……
這隻是個開始。
很快,我的臉,也開始發爛。
我不敢看鏡子,不敢看水面,用厚厚的衣裳、厚厚的面紗,罩住自己。
皇帝似乎對貴妃發火了,但是,貴妃畢竟和他多年夫妻恩情,最後,阿芷,被他殺了,貴妃,還是貴妃。
太醫診斷,說我這種病癥,可能會傳染。
皇帝把我送到夢隱寺,重兵把守,他說:
「皇後,等仗打完了,朕會回來接你的。」
我終於離開皇宮了。
我見到了父兄,家裡沒人敢告訴娘親我的事。
我不敢讓父兄看見我現在的樣子,我騙他們我染了風寒。
我們隔著一層簾幕相見。
我在簾幕內跪下,求父親:
「請父親,幫幫三公子。」
父親在簾幕外,沉吟許久:
「敏兒,他姓衛,不姓沈,他造反,是亂臣賊子。若我們端木家幫了他,會在史書上遺臭萬年。」
我:「父親,端木一族榮耀,從何而來?」
「端木家的祖先,當年不過是個牧羊人,可他敢同女帝一同揭竿起義,闢新朝,這才有了我們端木家族的榮耀,到了太祖父,他力推新政,革新科舉,讓天下寒門世子有機會登科入仕,也是從那個時候起,我們端木家,才門生遍布天下……」
「父親,我們端木家得以光耀至今,憑的,是破舊立新,而非因循守舊。」
我再次福身叩頭:「請父親,擇明主,行正道。」
父親靜了片刻:
「敏兒,你可知道敗了,史書會如何評判?端木一族的榮耀,前人打下的基業,可能會在父親手裡,付諸東流。」
一直沉默的哥哥忽然開口:
「父親,史書評論,是以天下公道而論,而非以姓氏論斷。」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當年東陵君主暴虐,沈氏可以推翻它,如今西陵君主不仁,衛氏如何不可取而代之?」
哥哥語氣愈發激昂:
「父親,不破不立。」
哥哥也跪下了。
「請父親,擇明君,行正義之師。」
簾幕外一片沉寂。
我屏息,等父親的決斷。
過了良久。
終於聽見父親緩慢沉著的語調:
「為父一生謹小慎微,如履薄冰,就怕行差踏錯,無顏見列祖列宗……」
我有些沮喪,父親處事,向來保守謹慎,要他造反……難……
父親卻話鋒一轉:
「拓兒今年二十有五,敏兒十八,加起來也不及父親一人年歲,你們既能明辨是非……你們父親,又何至於執迷不悟?」
我的心提起來,隻聽父親慢慢笑道:
「孩子們,還真當你們父親是老糊塗了嗎?」
「他沈夜身為君主,不護民卻殺民,心術不正,行事不端,何以立國,安定社稷?」
「這樣的君主,不要也罷。」
「這回,父親,聽你們的。」
我和哥哥笑起來,齊聲應道:「父親英明。」
末了,父親又囑咐:
「此事千萬別讓你們娘親知道。她膽子小,若是知道我們圖謀這些事,又該睡不著了……」
父親總是對娘親無微不至的。
哥哥留下了一封三公子的信。
他們一走,我慌亂地掀簾出去,膝蓋猛地磕在桌子上。
我展開信,潸然淚下。
「敏兒,獻醜了,三公子什麼都會,就是字寫得難看些,本來想叫軍師代寫的,可夫妻倆的悄悄話,叫別人聽見,怪難為情的,你先將就將就,回頭,你手把手教三公子練字,好不好……」
……好……
他寫了十幾頁紙,就像陪在我身邊一樣,有說不完的話。
最後結尾,昏黃的紙張上殘留一滴水的痕跡。
「外頭下起了雨,我想你了。」
我把信貼在臉上。
我想他,我好想好想他……
三十八
後來,皇帝又把我接回去,他把我鎖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地下密室。
那個密室,通著鑾殿,他上朝時,我在密室,屏息,能聽見朝議。
每天我都認真地聽著戰事的進展。
三公子勢如破竹,兵臨城下。
有一天,皇帝點了燈,親自裝扮我,著華服,戴鳳冠,封後大典那天的裝束。
盛妝華服下,藏著的是一副正在腐爛的、醜陋的軀殼。
他竟然不嫌惡地摟住我,吻我,吻我心口的紅砂。
一邊吻一邊說:「端木敏,他攻城了,你的好父兄,和他裡應外合……無知的民眾,為他通風報信……所有人都站在他身邊……朕,隻剩下你了。」
「有得選的話,我並不想留下。」
他的臉在昏黃的燭火裡一下子很黯淡,他的手掌環上我的頸項,質問我:
「端木敏,你為什麼對朕,這麼不公平?」
「為什麼所有人都對朕,這麼不公平?」
「母後騙我,臣工棄我,民眾叛我,朕的皇後,跟朕也不是一條心。」
「朕又做錯了什麼?」
我搖頭苦笑:「直到如今,皇帝還覺得自己沒有做錯?」
他望著我,冷笑:「朕夙夜在公,殫精竭慮,何錯之有?」
「皇帝,你是殫精竭慮,可你思慮的,是你自己,是你的皇位,而非你的國、你的民,皇帝,你錯了,徹徹底底錯了,你錯在根子上。」
他目光晦暗地盯著我,良久,松開手,才艱澀道:
「端木敏,我沒有錯,我隻是錯在,生在這皇家。
這裡,本就是弱肉強食,這是規則,我沒得選。朕不殺別人,別人就殺朕。」
我凝視著他,寒笑:
「皇帝,不是隻有殺死五萬將士這一條路,才能保住你的帝位。」
「是,弱肉強食,向來如此……」
「可你太不擇手段,連為人君者的基本底線都丟棄了。」
他漠然地笑起來:
「端木敏,你太天真了,政治本身就是殘酷的,既能為我所用,不擇手段又如何?」
他說著,又搖了搖頭:
「罷了,我們是夫妻,又不是君臣,何苦談論這些無趣的事?」
他又開始吻我,挑開我的衣裳,用指尖滑過小腹下那串烙印,目光沉迷地盯著:
「你看不慣朕,不喜歡朕,又如何呢?」
「最後,你還是朕的皇後、妻子,你的身體,刻著我的烙印。」
「陪著你,生同衾死同穴的人,是朕。」
他說著,提起燈,拉著我往外走,走到另一個密室,打開,往裡一指,對我笑道:
「敏兒,這是朕特意為我們兩人準備的,你看看,喜不喜歡。」
燈往前一照。
石室裡立著一個,雕金鑲翠的,棺槨。
我的心沉墜下去。
……
我被下了藥,困在棺槨裡,華服鳳冠,皇帝想要我這樣死去。
一片黑暗,黑暗裡可以聽見鑾殿上的聲音,一清二楚。
刀劍擊撞。
三公子代那五萬亡靈問:
「為什麼?」
皇帝無動於衷:
「他們既是朕的將士,為朕披肝瀝膽有何不可?是為大涼軍所殺,還是為朕所殺,又有什麼分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就是這個道理。」
擲劍擊地,三公子低罵了句,又怒笑:
「沈夜,你可真拿自己當一回事。」
「我的將,我的兵,他們是為守護自己的家園,才披上戰甲,上陣殺敵的,誰他娘閑得沒事,捧你臭腳。」
「為你?你算他媽哪門子君,心思齷齪,行事骯臟,你也配叫我們盡忠?」
「為大涼軍所殺,技不如人,我們認了,為你所殺,老子這口氣,咽不下。」
「今天,老子教教你,什麼是君臣之道。君不仁,臣,無須忍。」
一陣紛雜、激烈的擊撞聲。
有人驚呼:「陛下。」
皇帝聲音含著隱痛,被激怒,又高聲怒斥:
「衛焰。」
「朕是天子,天命所歸。」
「他們,他們不過是賤民,是螻蟻……」
三公子粗暴打斷他的話:
「天子?」
「凈會添麻煩的兒子。」
「你老爹在外給你操碎心,你這不孝子,就隻會在背後捅刀。」
砰,很重的東西摔在地上。
皇帝氣急敗壞:
「來人,給我殺,殺死他,千刀萬剮」
三公子哈哈笑起來:
「命都要沒了,還殺,擺什麼臭架子。」
「沈夜,你想死,我成全你。」
「但臨死前,老子要你跪下,向我那五萬將士磕頭認錯。」
皇帝執迷不悟:
「朕沒錯。朕何錯之有?為君王而死,天經地義,他們……他們又算得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