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卻先行開口:「遊之陵不懂事,在你身上用了秘術,怕你招架不住,於是來看看。」
那個白衣少年在樹上有些窘迫地摸了摸額頭。
他們昨日還兄弟相稱,怎麼現在就是主僕的關系了?
我從身側取出小青蛇放在掌心直著手臂給他看。「它昨日分明已經死了的。」
那小青蛇似乎嗅到了兀塵的氣息,直直的往我袖中鑽去,我能感受到它很害怕。
兀塵看著逃竄的小青蛇勾了勾嘴角,我看愣了,這是我初次見他笑,很淺很淺,幾乎立馬找不到唇角上揚的蹤跡,可卻在那一瞬間,似乎他周身寒冰似的氣息都收斂了些。
「我不會叫我的「救世主」死的。」他看我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下來。
「我主人可是有通天的本事呢!」那個依舊穩穩地立在樹梢上的少年說道,隻是兀塵抬手示意他噤聲。
「姑娘,我們的緣分自此,你從未見過我們,也從未救過我,那一萬兩銀票,可以去令國國都的日月錢莊兌換。」
他欲走。
我連忙拉住他的衣袖。
「你要去哪?我能去找你嗎?」
他居然對我微笑了一下,「玲瓏姑娘,我們不再見面,才能保你一世安穩。」
我幾乎要溺死在他深邃的雙眸之中。
隻是他的衣袖如同煙一般在我手中消散。再回過神,他已經跳出窗外,連同那個少年一起,消失在了月色裡。
我怔怔地站著,過了許久,小青蛇才從我的袖子裡鑽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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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膽小鬼。」我戳了戳它的小腦袋,它張張嘴巴,似乎默認了,垂頭喪氣。
臉上終於不痒了,我摸了摸臉頰,隻覺得是前所未有的滑膩之感,好像摸不夠似的。
隻是我毫無心情去想這些,我滿腦子都是那雙絕美的眼睛,如同兩汪深不見底的烏潭水。
若是我能再美一些,也許我能對他有些許的奢望。隻是他連一個認識的機會也不給我。
他看起來也有二十上下了吧,不知是否有妻室,是如何的女子才能與他作配呢?怕是真得是天上的仙女吧。
也對,即便救了他的命又如何呢?已經給了萬兩白銀為報,居然還痴心妄想能同他有什麼交集麼?好在我本就有自知之明,也絕不是那傷春感秋之輩,想想也就罷了。我活在世上,苟且至今,不過就是想認識些有趣的人,懂得些道理,緣分無需強求。
隻不過遊之陵說的他單獨送給我的小禮物是什麼,我愣是沒想明白。
直到我再次坐到那銅鏡前。
我差些叫出聲來。
鏡中的自己還是自己麼?五官未變,可是整張臉雪白透亮,像是出生不久的嬰孩一般。
那條長長的駭人的疤痕,就如同從未出現過那樣,尋不見絲毫蹤跡。
原來這就是遊之陵所說的禮物。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個從未哭過的人,居然在此刻,不自覺地落下幾滴淚來。
鏡中人分明是我,卻又似乎是兩個人一般。萬般情景湧上心頭。
我就這樣靜靜地坐了一夜,盯著這張再也不同的臉,看了一夜。
隻是第二天,我依舊用墨水和胭脂,新畫了一條疤痕在臉上。
我還沒有想好怎麼同姐姐說這件蹊蹺的事,隻想每天把這疤痕畫的淡些,就說尋到了好藥,慢慢治好了。
早晨去取早膳的時候,聽見幾個幫廚小丫頭嚼舌根,說是城外那個專揭人臉皮的妖怪,好像被打死了吊在了城門示眾。
「說是妖怪,也不過是個瘦骨嶙峋的男子,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傷口,就這麼被吊在城門上,也不知道是誰吊上去的呢。」
「嘖嘖,像是瘋子,揭人臉皮做什麼,嚇死人了。」
我到城門下的時候,那個屍體還高高的懸掛著,是一個幹瘦的男人,還披著外衣,蓄著胡子,年近半百的模樣。神色平靜。可我能感覺到他已經死得透透的了。
聽說是在他手中緊握的布袋中掉出了幾十張人皮面具,才得以確認這就是數月前便猖獗的「妖怪」,專揭女子臉皮。
隻是我看著那屍體轉圈,我的眼睛從小就尖,那屍體背對我的時候,我分明看清楚他後脖頸處,印著一個記號。
那個記號,和我懷中的萬兩銀票中的特殊符號,一模一樣。
到日月錢莊的時候,掌櫃看著我遞過來的銀票愣了愣,細細打量我一番,「取多少?」
我結巴著:「就……就先一百兩……」
我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說出「就一百兩」這幾個字。
當沉甸甸的銀錠子揣進懷裡,我才知道,原來兀塵給的是真銀票。心中不由得快活了些。
隻是,那個被吊在城門口的男人,和他們是什麼關系呢?
「掌櫃的,你知不知道這是哪國的銀票呀?」
掌櫃的吃了一驚,似乎很驚訝我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卻毫無回答之意,倒是垮起臉來下了逐客令。「不可說、不可說呀。」
他顫顫巍巍地說著,幾乎不敢看我。
有了銀子,我自然寬裕許多,諸多藥材,針,刀也無需用舊的了。我去市場給姐姐買了一朵絨花,她戴絨花最好看。
我抱著絨花回府的時候,看見敬王的轎子停在大門口,心中立刻暗了下去。真是討厭這個男人,他這不屑一顧的樣子,總是將人的尊嚴踩在腳底下踐踏。
我從側門進去,才發覺他摟著一個新的女子,狐媚一般的模樣,丹鳳眼,雙頰緋紅胭脂濃重的抹著。盈盈一握的腰肢像是楊柳一般。
論長相,她是勝不過姐姐的,隻是姐姐終是有骨子裡那一份清高,而她,卻自動低到塵埃,去迎合那個男人。
可是我走的越近,卻越能聞見那女子身上的香氣,如同兀塵一樣的奇異香氣。
那個女子的目光瞥向我的時候,帶了些許的厭惡,她的眉頭皺了皺,伸出一根玉蔥般的手指指著我說:「王爺,怎的府裡有這樣倒人胃口的貨色?」
她的手腕手指上都帶著富有異域風情的飾品,此時叮鈴作響。
姐姐忙過來把我護在身後。
「喲,原來是這位姐姐的人,恕妹妹無禮了。」她隨即嬌豔一笑,眼神裡卻帶有對姐姐的挑釁。
她的心不太幹淨。我看見了許多黑色,看見了血,妒火,看見了一顆毒辣的心。卻有一些部分隱藏了,不太容易在初見時看清。
她的口音很濃重,不像是我們齊國的人。
隻是我實在無法忽略她身上傳來的異香,我悄悄問姐姐:「姐姐,那女子身上的香氣,你可聞見?」
姐姐疑惑地搖頭。
我的目光順著她的後腦勺看下去,她的後脖頸處卻有一個圓形的烙印,像是用滾燙的鐵燙過的一塊疤痕。
她一個女子,卻甘願承受身體上一個幾乎有玉佩大的醜陋的疤。我幾乎能感受到滾燙的鐵破壞她肌膚時候的痛感。我看見她幾近咬碎了牙,眼中積蓄的淚。
像是為了掩飾什麼,似乎為了掩飾,別說是一塊皮肉,就算是一條胳膊一條腿,她也願意。
好在,這日我給姐姐化妝描眉之時,特地憑借著王爺心中所想的那位少女的模樣模仿,將眉淺淺的描成柳葉,胭脂薄塗眼下,未著口上,顯得嬌俏了好些。
他便果然來用晚膳。私廚的菜今日做的尤其好,什麼山珍海味都上來了,隻是都隻小小一盤,滿滿的鋪了一桌。
我給他二人斟酒。姐姐靠在他懷中,我看見他的手在姐姐身上遊走,隻覺得心口惡心,於是總將眼神撇向另一邊。
敬王向來厭惡我,厭惡我臉上的疤痕,厭惡我不像其他婢女一樣對他諂媚的笑,也厭惡我的機敏。自然,他最厭惡我似乎看透他一切的眼神。我這天賦,有些人是可以覺察到的,隻是他們不會相信罷了。
於是我不得不給他斟酒的時候,他隨手將我斟的酒潑在了我的臉上。
「賤人,你主子尚且要討本王的好,本王來此處不是看一條母狗的臉色。」
姐姐忙站起身來,塞給我一塊手絹,陪著笑說「王爺,玲瓏野慣了,不要同她一般見識。」
她很害怕,像是風中飄搖的一葉舟。
我很想保護她,隻是我如何能與這手握重權的男人對峙呢?隻會害了她。
隻是那個男人忽然站起身來,慢慢地靠近我,神色似有疑惑,伸出手來,我以為巴掌要落下來的時候,他的大手在我臉上狠狠地抹了一下。
「居然是假的?」
糟糕,我抬眼看他時,分明看見了他眼中閃過情欲之色。
我看見姐姐驚詫的臉。
敬王已經將我那條用胭脂膏子和墨水化出的疤痕擦去了,他的手掌在我臉上停留。
「沒想到,這小姨,竟有如此傾城之色?」
不知為何,我感受到他心裡又一閃而過那個青衣姑娘的影子,可是這一回,當他正視我的眼睛,我終於看透了他一直在隱藏的那顆腐爛的心。
我知道,他永遠都在尋找替代品,他永遠,都不能再真正愛上另一個人。
那青衣女子,是他的軟肋,卻也是他午夜夢回的夢魅。
「延哥哥,韶卿很是想你啊」
「延哥哥,為什麼不能娶我,咳咳為什麼要娶侯府家的小姐。你說你不會負我。你說過的!」
「我就是做鬼也要纏著你不放呢……延哥哥……」
他將那女子的棺木都一把火焚為灰燼,連帶著女孩的屍骨一起。
什麼愛,隻是怕自己的一世榮華毀於一旦罷了。若不是王妃侯府的勢力,他又如何能做得了如今隻手遮天,連皇上都撼動不了的敬王殿下?
在最深的那一層,我看見他用枕頭,狠狠地按在那個患了痨病的姑娘臉上。
我快要嘔吐,我幾乎能感受到那個姑娘最後的絕望與窒息。
他狠狠地鉗住我的手,良久,卻忽然笑著放開,「小貓,自然是要慢慢調教的好。有趣。」
他忽然抬手示意身旁的隨侍去取東西,那個瘦長得不像話的侍從進來時,手上一個金色託盤,鑲嵌著龍紋。
敬王拉著姐姐的手走過去,掀開那上頭蓋著的紅布。
一條項鏈赫然呈現,二十八顆鑲滿珍珠的金球串聯起來,最上頭是一個鑲嵌了青金石的扣,最下端是一顆十分瑩潤的雞血石,環繞著更加細小的金珠,雞血石之下又是一顆水滴形的青金石,透著紫氣。
極盡華貴,可是那寶石上透出的傷感與淚水,實在是太滿。
我感到這不是活人之物,倒像是陪葬品。
「這可是皇帝賞賜的,說是數年前去往永夜城所得。」
「永夜城?書中的永夜城?真有此地?」姐姐看著那流光溢彩的項鏈震驚道。
「當然,皇帝能做齊國之主,可還是去永夜城求得的。隻是如桃花源一般,一般人一輩子也進不得一次。」
姐姐無心看這飾品,卻十分激動的看著我,她是在為我高興,她心裡說,「我的妹妹,一定會過的好起來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回到了小時候,那時候我睡在母親的閨房之中,僅僅一道屏風就把我和她的床隔開,我聽得見母親和不同的男人同房時的響動,我總是緊緊的把耳朵捂住,很輕很輕的哼著姐姐給我唱的童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