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卻要帶著這位兀塵去治病。
我在這裡有一處密閣,小時候師父教我醫術,就在這密閣之中。
他輕輕緩緩的跟在我身後,繞了半晌終於坐定。
我攤開我的工具袋。
「把衣衫褪下。」我取出一壇烈酒。
這是師父煉成的酒之精華,有消毒之用。
他並沒有猶豫的褪下衣衫。他的外衫單薄簡潔,內衫卻是精致到了極點的料子,我在王府都未見過。
那衣襟上的扣子,竟有龍紋。
他終於將上身衣袍褪下,我抬眼,竟覺得臉上發燒起來。
他精壯的身體實在是晃眼,隻是他的右臂,從手腕開始,黑色的經脈逐漸上爬,竟已到了肩膀。
若是累及肺腑,怕是無可救藥了。
「怎麼?被嚇到了?」他盯著我,似乎並沒有什麼情緒波動,並沒有一個將死之人那樣的求生欲。
「要怕,也是你怕。」我笑了笑,從桌下取出那個竹筒,裡面是我養的一條小青蛇。
「諾,這便是你的救世主了。」
小青蛇從竹筒中蜿蜒而出,一口咬在了他的血脈之上。
他也在那瞬間服下了萬蛇丹。
Advertisement
可是當那經脈的黑色逐漸褪去,我那條師父給的養了三年的小青蛇,居然直接暴斃而亡。變成黑漆漆的一坨僵硬。
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驚詫的抬眼,卻被急來的一記重掌敲在後脖頸。
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姐姐在我床頭。眼圈紅紅的拉著我的手說,「玲瓏,昨日你被媽媽送來的時候,暈的不省人事,我的心都揪著一晚上了。」
我想到昨天最後的那一掌,才覺得後脖頸疼痛起來。
真是過河拆橋。
隻是我從床上坐起,猛然看見姐姐下巴上的一塊淤青。
也許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姐姐連忙擦幹淚說,「罷了,你無事就好,今日王爺要進宮去,我也得送送。」
「他打你了?」
姐姐顯然吃驚的緊,義正言辭地說,「休要胡說!王爺對我好得很!」
我看著姐姐如今的模樣,已不再身著那姹紫嫣紅,而是莊重少花的絲錦,可我感到她的心已經變了。曾經在青樓的時候,雖說日子苦些,她的心是輕快的,如今她的心似乎日漸重了起來,被什麼東西塞滿了一樣。
隻是還未來得及細想,隻覺得我的臉奇痒無比,我隨手蹭了蹭,居然蹭下來一片皮屑。
我看著手上的皮屑,並不去在意,反正這張臉再醜也醜不到哪裡去了。
我穿上衣衫,讓姐姐坐下。
「那個色坯子,不就是貪圖姐姐你一時的新鮮。若是姐姐不快些懷上孩子,怕是無法在王府站穩腳跟。」
雖然那個王爺正當壯年,風華正茂風流倜儻,可是膝下無一兒半女。我早就看出那人無生育之力,是個空心火銃。
他脾氣乖戾,對待王妃那樣的侯府千金才會禮讓三分,姐姐怕是隻有逆來順受的命。
隻是我依舊記得當初姐姐求我,「玲瓏,姐姐斷不想在這煙花巷柳供人玩賞取樂了,即便王爺府是刀山血海,我也要闖進去。人前顯貴人後受罪我也忍得,隻要能進王府,我們就能抬起頭做人。母親……九泉下也能安心了……」
如今的姐姐,擔著王府側妃的名頭,穿的是最名貴的蜀錦,繡著簇牡丹紋樣,戴的是普通百姓見都見不到的珠寶金銀釵環。身後隨侍數十名婢女。十指不沾陽春水,吃的是最精細的私廚名菜。
「玲瓏,這是我最好的命了。」
我跟著姐姐出門去,那位敬王已然穿戴整齊準備上轎。他的正妃榮氏正在一側同他說話,那位女子的容顏也是絕美的,像是一朵氣色極佳的芍藥,朱唇粉面,富態得很,雪白的脖頸下赫然流連著傲人風韻。她總是微微笑著,可我看得出她的心。她是絲毫也不在乎這位王爺的,她根本不屑於他說的任何一句話,她隻是用那雙細細的眼睛空洞洞的看著隨便一處發呆。我似乎在她心上看到了另一位公子的背影,隻是已經十分模糊了。
姐姐迎上去的時候,王爺斜斜的睨了她一眼,伸出手勾了勾姐姐的下巴,挑逗似的拍拍她的臉頰,猶如在訓練一條幼犬。「秋水,本王會盡快回府的。」
「 輕賤的女人。」
我聽見他心裡的聲音。
馬蹄聲遠去,奢華的馬車不見了蹤影,姐姐才從門口回去。
侍候姐姐休息完,我回了自己的房中,這才發覺臉上依舊痒得緊,幾乎到了令人生疑的地步。我終於不得不取出早被我藏在櫃中的銅鏡。
我害怕照鏡子,雖說總是口口聲聲說不在意自己臉上蜿蜒的疤痕,隻是每每看見,心中依舊生厭。
那些從小到大的目光,那些人心中對我的鄙夷,都湧入腦海。
那些時候,我恨自己的讀心之術,將人心最黑暗的想法都剝開攤平一般。
銅鏡中的臉,已不是孩童那樣圓潤,不變的是那條黑漆漆的疤痕。隻是,疤痕的四周不知為何起了許多的皮。用手一碰,便會掉下來一些。
真是惡心啊。
也許我真要變成怪物,就像傳說中永夜城的鬼一樣,殺人嗜血,吃肉食髓。
從前,每當心情不好時,我便會和我的小青蛇玩耍,讓它繞著我的手指,可是手剛伸向那個總被我別在腰間的竹筒,我想起了。
它死了,吸了那個人的血之後,它便死了。
它是百毒不侵的,即便是那個人中的毒,在它看來,也不過是一頓美餐而已。
我的後脖頸又隱隱作痛起來。
他到底是誰呢?出手闊綽的不可思議,蟠龍紋扣錦袍,渾身冰冷,劇毒的血。
我拿起那個竹筒,才發覺裡面有一張銀票,那張銀票不是我國的,上頭畫著一個圖案,我似乎在哪裡見過,卻又實在想不起來。
卻有一張紙條:一萬兩謝禮,謝姑娘救命之恩。
謝個鬼啊!謝我還把我打暈?這銀票也不知真假,還不如給我金子。
想到我的小青蛇,我心裡一陣酸楚。
誰知這時,一條涼涼的生物順著我的腳踝爬了上來,直至我的手腕。
這不就是我的小青蛇?
昨日已經硬邦邦黑漆漆的一坨,今日已經恢復如初了?我看著它腦袋上的一朵烏色,確認了就是我的小青蛇。
它衝我搖了搖頭,乖乖爬進了竹筒裡。
王府裡都知道,我是被王爺用一個銀錠子買來的姐姐的陪嫁。是個連青樓女子都不如的賠錢貨。
敬王在府中時,時常留宿姐姐的房中,王府上下看姐姐得寵,便對我也尊敬些。其實王府上下,隻要是有幾分姿色的女人,都是王爺染指過的,不論是王妃屋裡的翠雲、暖玉,還是廚房陸奶媽的侄女珠兒。這些女孩兒都是神似那個在王爺腦海中已經朦朧了的姑娘的。那是王爺青梅竹馬的女子,窄窄的小臉,眉心一顆紅痣,喜愛翠綠色的衣裙,隻不過十四歲就死於痨病,我當初也是讓姐姐照著她的模樣打扮,才得以讓敬王失神,稀裡糊塗娶了個煙花巷的女子進門。
如今姐姐已經不復初來時的寵愛,我自然也在府裡處處受欺壓。
「玲瓏玲瓏,名字倒是好聽得緊,長了這樣一張刀疤臉,笑死人了。」
我去小廚房給姐姐取菜的時候,那個珠兒坐在桌子上,手中拈了一塊酸杏,晃蕩著她的小腿。
她早就嫉妒姐姐嫉妒的發瘋,她本事滿心歡喜等著王爺封她做個通房丫頭的,誰知道被我姐姐截胡,還直接封了側妃?
我不理她,她便跳下桌子,口中念念有詞要來打我嘴巴。我松了竹筒的蓋子,小青蛇滋溜一下爬到她的小腿咬了一口。小青蛇本身無毒,她卻痛的大叫起來,看到那條蜿蜒的青色後更是嚇得癱倒在地。
小青蛇見好就收的偷偷鑽回我的竹筒,我眼疾手快的從砧板上偷了塊肉塞給了它,夠它消化一整天的。
然後端起姐姐的飯菜盒子走了,不由得偷偷笑了笑。
夜已深了,我卻依舊無法入眠。
我在燭光中看著那張銀票,若真有這一萬兩,姐姐和我,還不如逃出這王府自己過日子。我這天分,若不是怕招來是非,還不賺他個盆滿缽滿。
隻是那個名叫兀塵的,他就如此消失了一般。
我又不是什麼庸俗之人,隻認錢的,有一句告別也好。
問過青樓的媽媽,說是並不知道二人去了哪裡,隻是見到我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倒在那裡,昏迷不醒了。
他那樣好看的人,怕是我連他的一根手指也夠不到吧。
我隻記得他清冷的墨黑雙瞳,我幾乎從未見過那樣清澈的眼睛。隻是看似清澈,他卻是唯一一個,我連一點點心思也捉摸不出的人。
還沒等我想更多,我的臉卻又開始奇痒難耐。我忍不住用手去摳那一道疤痕,卻是越抓越痒得厲害。
不對勁,一定是被下了毒了。我於是翻箱倒櫃的想找藥,卻覺得那痒從皮膚滲進去直入血肉。
我恨不得用刀將那一塊肉剜去。
隻是我終究將刀抵上臉頰的那一刻,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住手哦姐姐,你忍一忍就好啦。」
我驚詫得到望向窗外,我身處樓閣之上,窗外便是王府的圍牆,並有一棵槐樹。那槐樹很高,枝丫直衝天際,枝葉繁茂的幾乎可以將整座樓閣遮蔽。
此刻那槐樹之上,正斜斜的倚靠著一個白衣少年。月光將他的白衣染成了月牙的顏色。他彎著眼睛看著我說「這是我送給姐姐的謝禮,救我主人於危難的謝禮。」
這就是當日和兀塵一起的那位少年,遊之陵。
他見我走到窗前,於是靈巧的從樹枝上跳起,敏捷的,幾乎是飛到了我的面前。他的腳尖穩穩地踏在枝丫上,那槐樹的枝丫上下浮動了一會兒便平靜下來。
他的神色同之前大有不同,若是說之前是個心無城府的天真爛漫之人,如今他的心卻是變得千折百繞一般難懂,雖然總好過那位兀塵的空白一片,但也是我從未在塵世見過的心思了。他們似乎給自己的心豎起了一道銅牆鐵壁。
「遊之陵,我的臉到底怎麼了?」我痒的抓心撓肝,他卻還在一旁悠然自得呢!
他笑著說:「姐姐不必擔心,是我自作主張的小禮物。主人知道後怕你會忍不了這奇痒自毀容貌,派我來查看,果然呢!」
「這到底是什麼?!」
我已經煩躁至極,卻聽見那少年唇中喃喃自語般的在數著什麼。
可是面部卻又傳來火辣辣的疼痛感,是刀割一般的疼痛。我幾乎暈眩過去,這時,忽然一陣涼意襲身,我霎時愣住了,這涼意和不由明說的奇異清香,是他?在我開口之前,我的雙手忽然被一隻冰涼的手束縛於身後,手中本握著的匕首掉在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我隻覺得臉皮似乎被什麼牽拉著,另一隻冰涼的手遮住了我的面龐。
一瞬間,我就從劇痛中脫離出來,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輕松之感。
他終於放開手,我終於得以看到他的容貌。
是兀塵,依舊是一襲玄衣,卻不再是當初那樣廉價的粗麻,而是在月色中都泛起華澤的衣料。依舊是那刀刻般精致的面容,月光中,他似是在發光一般,墨黑的發在微風中輕輕揚著,竟不像是塵世之人。
此刻我們站定,他有些詫異的看著我,隻是那詫異在他眼中轉瞬即逝。
「你……」我正想聲討他那天擊暈我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