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紗幔飄動,煙香繚繞,燈影搖曳。
我晃晃頭,有些發蒙,一會才想起我來幹什麼。
不遠處,有一些奇怪的低吟,細聽之下,似乎那麼像……男女一度春宵時才能發出的動靜,我一聽,耳根子都紅了。
「陛下……臣妾……好累……」
「乖,再忍忍……」
我本想悄悄的聽,可怎麼聽怎麼不對味兒。
我瞪大了眼,望著帷幔,好半晌意識到,這不是弦音和峒淵!還能是誰!
我拍案而起,「好你個琵琶——」
不到說完,嘴驀地被人截住,被拉向門外。
這是一隻修長的手,有濃鬱的龍涎香,力道很大。
我撲騰著,發現法力全失,隻能發出嗚嗚的叫聲。
我想起了司命說的抽筋扒骨,說的命數慘烈,難道我辛苦下凡走一遭,就是來當炮灰的?
我張口,毫不留情地咬在他的手指上,破了皮,一股子鐵腥味兒。
身後的人嘶了一聲,繼而服在我耳邊道,「令儀,稍安勿躁。」
那聲音分明陌生,可語氣出奇地讓人心安,我突然想起一個人來,也是這般不急不慢地說話。
我停下來,他也松開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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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過身,看見月光下站著一個身著太監服的人,面容清雋,眼尾有一顆淚痣,妖冶與冷漠交織,有種奇特地協調。
他鼻梁高挺,薄唇如刀,看人的時候清清冷冷的。月色下,我看不清他的神色,隻能通過語氣判斷出他的身份。
「宋巍?」
他道,「司命的話你沒聽見?」
還知道司命,是宋巍沒錯了。
「什麼話?」
他說,「噬元枷影響神智。深陷其中者,往往難以自拔。你剛剛來時,可有過一陣兒恍惚?」
他這麼一說,我想起來,方才剛睡醒,蒙了一陣兒。
我舔了舔嘴唇,問道,「這麼說,裡頭他倆……」
宋巍道,「不清醒。」
也就是說,裡頭的確是弦音和峒淵。
一股子火燒起來,焦躁難忍,我急得來回走,「有沒有啥好辦法讓他倆分開!」
宋巍看著我,「隻是兩副皮囊。」
「有區別嗎?」我一腳將地上的石子踢遠,頭疼道,「皮囊是別人的,快活是自己的!你看看我!當初跟峒淵好的時候,就是皮囊!」
宋巍突然不說話了,半晌,他道,「你喜歡峒淵什麼?」
我一愣,「他好看啊。」
當年峒淵做皇帝時,殺伐果決,運籌帷幄。隻有我知道他笑起來什麼樣,對著人說起情話來什麼樣。
峒淵說,這叫獨寵,宮宴一百多道菜,獨獨我的小桌子擺滿糖糕,半夜餓肚子,峒淵能偷著帶我跑去御膳房。峒淵的御書房,整個後宮隻有我能進。
他能陪著我,蹲在御階上看星星月亮,也能為不小心翻了別人的綠頭牌,在我的宮門前站一夜,肩頭披滿露水。
我記得這麼多,唯獨忘了峒淵跟我說的每一句話,他成了一個剪影,單薄又虛幻,一時間我心裡被恐懼擠滿,卻不知道恐懼因何而來。
這些話沒法說,一開頭,就像老太太裹腳布,又臭又長,連司命都不愛聽我這些陳詞濫調,宋巍能聽下去?
俗話說,來而不往非禮也。
我佯做客氣,也問道,「文曲君也有喜歡的人?」
宋巍說,「有。」
我一抖,強撐著臉皮試探,「在我輕薄你之前,還是之後?」
「之前……」
這可怎麼是好……珍貴的同僚之誼,如曇花一現。
我看著宋巍,「……」
宋巍也看著我,「……」
我說,「對不住。」
宋巍的目光不涼,卻仍感覺不到暖意,他的眼睛像波瀾不驚的深潭,是死水,看不到希望,連笑都是含蓄的,像微不足道的風刮過去,在厚重的水面上吃力地掀起一點點漣漪,很快消磨幹淨。
我問道,「她知道了?」
他說,「我命苦,喜歡誰,便也害了誰。實在沒太大必要讓她知道。」
我心底五味雜陳,半晌,拍了拍宋巍的肩膀,千言萬語隻化作一句,「改日我請你喝酒。」
宋巍嗯了一聲。
裡頭弦音的喊聲嬌柔綺麗,我仰頭望月,突然高喊道,「叫叫叫!夜貓叫秧子呢!」
說完,殿內突然沒了生息。
過了一會兒,更高揚的喊聲傳出來,帶著挑釁。
我一腳踹在樹上,「你看我不整死那琵琶——」
宋巍一把拉住我,「你不要命了?」
「你放開!」
我與他撕扯起來,拽著袖子,某一個瞬間突然卡上他的小臂。
一道斑駁且猙獰的傷口就這樣露出來,自手腕一直蜿蜒進袖子裡,像一條剝了皮的蛇,醜陋可怕。
我手一松,見了鬼似的後退兩步。
我不是沒見過疤,隻是沒見過這樣駭人的疤。當年天上有人渡劫,九十九道天雷劈下來,劈得皮開肉綻,也沒見長成這樣,況且神仙仙體受損,多半能自愈。
我看宋巍若無其事地松開我的手,拉下袖子來,八成是這副身子原帶著的。
我氣急敗壞地對宋巍道,「你就燒高香吧,沒在他受苦受難的時候下來。」
聽著屋裡沒了動靜,我心中有種為時已晚的悲涼,抱膝蹲在長廊下,抹了把淚,把上個月切破的還沒長好的傷口重新搓開,疼得呲牙咧嘴。
這傷說不得小,那日廣陵君得了一把上好的兵器,我一時好奇碰了利刃,結果被割得血流不止。
我含住傷口,血腥味兒散進唇齒。
我咂摸著,忽然凝眉,拿出手指來看看,指指我自己,又指指宋巍道,「不對啊,這傷口是我的,那道疤難道也是你的?」
宋巍瞥我一眼,沒說話,這會殿裡辛夷的聲音沉沉傳來,「備水。」
宋巍看著我,我也看著宋巍。
「你去。」
「不,當是你去。」
「憑什麼是我?」
「你不想看看?」
眼神幾度交鋒,我敗下陣來,「您可真是少爺下凡,一點苦都吃不得。」
提起早就熱在灶臺上的水,我一步步挪進寢殿裡去。
甫一進殿,濃鬱的香氣夾雜著古怪的味兒嗆得我咳嗽幾聲,便聽裡頭辛夷說道,「你這丫頭好不懂規矩。」
「陛下,您管她幹嗎呀……你快摸摸臣妾,心跳得厲害……」
「哦?那是為何?」辛夷充滿玩味的聲音傳來。
「因為陛下您在臣妾心裡呀……」
辛夷低笑兩聲,「好你個小壞蛋……就會哄朕開心。」
我拎著木桶,克制住上前撕開他倆的衝動。
誰能告訴我,一個是對誰都不吝辭色的峒淵上神,一個是唯唯諾諾不敢見人的琵琶精弦音,到了這裡怎麼通通變了樣?
還有這老掉牙的調情,早幾百年的畫本都不這麼寫了。司命自制吧?
想我當年和峒淵在一起的時候,他也沒這麼丟人過。他當時什麼樣來著?我苦思冥想,對啊,他什麼樣來著……我拎著木桶一時呆愣在原地,竟然忘了。
我隻記得我喜歡峒淵,他也喜歡我,我害他亡了國。可這之間,又發生了什麼,我竟一點都不記得。短短幾刻,像喝了杯忘情水一樣……
我走神之際,許聽柔說,「兌好熱水就出去吧。」
說完,裡頭繼續響起輕聲妙語。
伴隨著女子嬌笑。
辛夷說,「小壞蛋,朕給你看個寶貝。」
我,「……」
合上殿門,我挽起了湿漉漉的袖子,仰頭猛吸一口冷氣,強迫自己壓下胃裡翻滾的情緒,生怕一個壓抑不住就地吐出來。
宋巍立在階下,仰頭看月。清冷的月色一半打在他的臉上,一半打在他身側的地上。留下的一半暗影爬上宋巍的臉,看不清情緒。
我走到宋巍跟前,「當初咱倆拜堂,我先邁的左腳還是右腳?」
宋巍頓了頓,說,「不記得了。」
這個問題實在沒什麼價值,可能他本就不記得。
我又問,「咱倆在哪成的親?」
他說,「我忘了。」
他看我瞪著他,說,「之前我該是沒忘的,到了這裡以後,忘了。」
他也發現了不對勁。
不過從大殿裡出來,又打了個來回,我和宋巍就失去了一部分記憶。若是任由其發展,最後能不能完成任務倒是其次,到時候誰還想著回去?
附在人身上,渾渾噩噩過三年,最後呢?神格受損,困在角色裡,入了六道輪回,再難脫身。
我說,「宋巍,來不及了,天明之前必須把弦音送走。」
「怎麼送。」
「指望辛夷是不可能了,我來燒一把火,把許聽柔『弄死』。」
天幹物燥,幾堆木棍,一絲火星,足以讓勢頭竄上房頂。我站在宮殿門前,周身是宮人驚慌大亂,端著水盆來來往往。
不顧滿手油灰,我擦了把臉,對著人群喊,「快!先救陛下!」
人們一聽我帶頭,哭天搶地地衝進去,半晌,抬著一個隻穿褲衩子的年輕男子出來。他被人舉在頭頂,睚眦欲裂,聲音慘烈,「朕的柔兒……朕的柔兒啊……」
「去你的柔兒!」我冷笑一聲,又潑了一桶油,火勢瞬間如巨獸出籠,咆哮著拔地而起,騰起的火苗舔舐我的衣角,燒得焦黑。
火勢兇猛,熱浪翻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