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前夕,我在紀清的電腦上發現了一張表格。
裡面寫滿了與他戀愛過的女孩的信息。
我的那欄,寫著:【安分守己,適合結婚。】
而他的初戀那欄,寫著:【你是飛鳥,當驕傲地飛向遠方。】
他說,他不會娶她。
因為當他的妻子,必須得操持三餐,相夫教子,伺候公婆。
他舍不得。
我沒吵也沒鬧。
第二天,回了趟電視臺。
紀清不知道,我也有一張表格。
是調任非洲做戰地記者的申請表。
我真正愛的人還在那裡。
我要去把他找回來。
1
「你要回去當戰地記者?!」
上午,電視臺裡驀然爆出了一聲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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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遞過調任的申請表。
「是,我想回剛果(金)常駐。」
「小聶……」臺長半晌說不出話。
「你很適合做戰地記者,三年前大家都有目共睹,但是現在你才剛準備結婚!人都還在休婚假!
「去那麼危險的地方,你老公能同意嗎?」
我沉默一瞬。
「不結了。」
「什麼??」
在臺長震驚的眼神裡,我堅定地說。
「嗯,這婚我不結了。」
昨天,紀清去採買喜糖,讓我把他電腦上的品類清單發給他。
我點開了那份叫【結婚計劃】的表格。
卻發現,裡面是他的戀愛記錄。
六個女孩,每個都詳細記錄了身高、外貌等信息。
我的那份排在第一頁。
【姓名:聶斓。
【家庭情況:無父無母,社會關系簡單。
【性格:賢妻良母型,安分守己,無上進心。
【備注:會做家務,能繁育後代。】
最後,他標黃了幾個字。
【適合結婚。】
心在瞬間下墜。
停頓了幾秒,我繼續往後翻。
其他幾個女孩,也都有類似的評價。
【奢靡鋪張,不考慮。】
【生活習慣懶惰,不考慮。】
【有個弟弟,不考慮。】
但最後一張表格。
除了姓名和照片,空空如也。
隻有備注一行寫著:
【你是飛鳥,當驕傲地飛向遠方。】
她叫喬寧。
2
我記起,在確定賓客名單時,紀清對這個名字有些猶豫。
反復幾次加上,又刪除。
我問他原因,他說,對方正在環遊世界,可能不會特意回來。
原來……是初戀啊!
紀清的微信還在電腦上掛著。
我找到了喬寧。
他們的聊天記錄刪得很幹淨。
但她的最新一條朋友圈寫著:
【可惡!我愛的人要結婚了,我要去打爆他婚車的車軸搶婚!】
紀清在下面回:【搶也沒用,我不會娶你。】
【嗚嗚嗚嗚好啊!你這回找到真愛了是吧!】
【……說什麼呢?】
【哼!算了算了!就你家那種封建的家庭,嫁給你就得伺候你們一家子,我才不要呢!我的徵途是星辰大海!】
【嗯,我知道,所以我娶了他們想讓我娶的人。
【我也舍不得你做這些。】
3
舍不得?
這個詞從紀清的口裡說出來,還真是稀奇。
我和紀清是相親認識的。
他年輕有為,是三甲醫院最年輕的副主任醫師,外形也英俊。
但因為有一對傳統難纏的父母,一直沒能結婚。
他們控制欲極強,又要求兒媳乖巧溫順,眼裡有活,會伺候人。
我第一次和紀清回家時,他母親便端來一盆水,讓我為她洗腳。
但我願意忍受這些。
因為看到紀清的第一眼……
我就想,為了這張臉,讓我做什麼都行。
我們戀愛了兩年。
他父母對我非常滿意。
而他漸漸習慣了永遠幹淨整潔的家,永遠備好的熱湯熱菜,永遠熨燙筆挺的衣服……
但態度卻一直不鹹不淡。
直到他今年生日,我想親手為他做一個蛋糕。
結果烤箱在預熱時爆炸了。
他趕到醫院時,看到我的胳膊上全是玻璃碎片。
才第一次有些失態,慌亂地捧住了我的臉,聲音顫抖。
「你不用為我做這些的……不做也可以的……」
可即便如此,他也從未說過,舍不得。
後來,他向我求了婚。
我原以為,他大概是出於一點真情,願意和我走下去。
但沒想到,他隻是為了遂父母的願。
喬寧,是他珍惜到寧願放手的人。
看到他們對話的那一刻。
我就想,這段關系該結束了。
他做戲給他的父母看,我做戲給自己看。
但演得再好,也終究是戲。
4
從電視臺回到家,我從書櫃深處,翻出了幾個相機包。
那是我深埋起來的舊日記憶。
相機外殼的觸感都已經變得陌生,電池也早已幹涸。
等待座充充電的時間裡。
我把儲存卡插進了電腦,打開了那些塵封已久的照片。
第一張,是在街頭等待分發霍亂藥片的黑人婦女。
第二張,是不及槍高的五歲兒童兵。
第三張,是住在破碎帳篷裡的北基伍省難民。
……
硝煙和塵土的味道穿越了時空。
心像被一雙利爪抓緊了。
我仰倒在椅背上,平緩著飆升的心率,有些自嘲地笑笑。
也不知道,要是紀清看到這些東西。
還會不會在我的備注欄裡寫下【安分守己】四個字?
正想著,手機振動了兩下。
是他的信息。
他發了個餐廳的位置。
我才突然想起,他晚上請了伴娘伴郎們一起小聚。
我沒什麼親友,所以他們都是紀清的朋友。
不過我清楚,這隻是個宴請的借口。
因為今天。
喬寧回國了。
5
我到餐廳時。
他們已經點完菜了。
紀清隔壁,坐著喬寧。
沒有我的位置。
而喬寧看到我,饒有趣味地打量了一番。
然後指揮我。
「你去搬個椅子,隨便坐吧!」
我坐到了離他們最遙遠的位置。
期間,紀清隻是淡然地看著一切。
一句話也沒說。
有人發問:「喬喬,我們還以為這次你不會回來呢!」
「開什麼玩笑,這可是阿清結婚!我就是爬也得爬回來,看看他到底找了個什麼貨色!」
幾個人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神。
「那倒也是,你們倆關系可不一般。」
之後,他們便開始問喬寧一路上的見聞。
等菜上來時,她已經講完了在地中海釣黃鰭金槍魚、在葡萄牙徒步朝聖之路,在澳大利亞攀爬烏魯魯巨石的故事。
那些人眼睛都在發光。
「喬喬,你可是個女孩!居然敢去那麼多地方!」
「哼,我可不是那種眼裡隻有柴米油鹽老公孩子的女人!
「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咯!」
6
酒酣耳熱間,她是人群的焦點。
而紀清坐在她旁邊,很少插話。
隻是時不時偏頭看她的眼神,漸漸溫柔得要滴出水來。
我默默喝完了半盅白酒。
舌根辣得發苦。
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
喬寧已經講到了她最近在埃及和騙子周旋的故事。
她突然轉頭,問紀清。
「你想知道阿拉伯語的『親愛的』怎麼說嗎?」
紀清一頓,搖了搖頭。
「我教你呀!」
喬寧歪倒在他的肩上,對著他的耳朵吹了一口氣。
「哈比比~」
紀清無奈地將她扶正,耳垂變成了粉紅色。
「你坐好……」
「你快跟我學呀!」
禁不住喬寧鬧。
他嘆了口氣,認命地開口。
「哈比比……」
「Bingo!」
「沒錯,你就是我的哈比比~」
她眼睛一轉,突然又看向我。
「你去過非洲嗎?」
7
有人立刻嗤笑。
「你看她像嗎?
「還非洲,出省都少吧!」
連紀清都面帶譏諷,搖了搖頭。
喬寧眯了眯眼睛,一臉勝利的表情。
「那倒也是,我問錯人了!」
「問她呀!應該問附近哪個菜市場的菜最便宜,哪個牌子的潔廁靈最好用才對!」
桌上爆發出了一陣大笑。
她轉開頭,又開始了下一個話題。
我慢慢握緊了拳。
我想,我也有些醉了。
否則怎麼會因為這種拙劣的挑釁而感到憤怒呢?
「我去過。」我輕聲說。
餐桌上的聲音小了幾分。
喬寧歪了歪頭:「什麼?」
「我去過非洲。」
她臉上閃過一絲驚愕。
但又很快不屑。
「哎喲,沒必要這麼虛榮吧?沒去過就沒去過咯!」
「撒謊可不好,很容易被拆穿的。」
「我沒有撒謊。」
「那你說說,你去的哪裡?」
「肯尼亞?摩洛哥?難道是南非?」
她昂著頭,像是篤定我答不上來。
我盯著她。
「剛果(金)。」
8
空氣突然安靜了。
「……哪裡?剛果(金)?在啥地方?」
「喝多了吧,這種事都吹得出來哈哈!」
「哪個正常人會去那裡,又窮又亂的地方……」
心裡的火又旺了一些。
那裡除了我,還有很多人呢!
無國界醫生、維和部隊、援建工程隊……
難道大家都不是正常人?
「我不僅去過,我還在那裡待了一整年。
「我見過他們為了礦產資源打仗,去過埃博拉治療中心,和聯合國工作人員一起分發救濟糧食……
「我還中彈了呢!」
場面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張大了嘴。
「還有。」
我搖晃著手裡的酒杯。
「地中海沒有黃鰭金槍魚,因為它們更喜歡熱帶海域,朝聖之路也不在葡萄牙,是從法國到西班牙,烏魯魯巨石更是早在 19 年就已經禁止攀登。」
我眯起眼睛,「喬寧,撒謊可不好,很容易被拆穿的。」
9
她的臉色瞬間慘白。
眾人疑惑又茫然的視線,在我們之間掃來掃去。
喬寧騰地起身,色厲內荏。
「她一個沒爹沒媽的東西,怎麼可能去過那些地方!」
「是她在撒謊!」
我杵著腮幫子笑:「那你把照片給大家看看唄?
「去了那麼多地方,總得拍幾張照片吧?」
「我……我……」
「不會沒有吧?」
她越發慌亂,轉向紀清。
「阿清!你老婆怎麼回事!!
「今天不是我的接風宴嗎!你怎麼讓她這樣欺負我啊!
「算了,既然那麼不歡迎我,那我走好了!」
說著,她抹了抹眼睛,竟跑了出去。
場面頓時騷亂。
其他人都急得推紀清。
「快去追啊!大晚上的,跑丟了怎麼辦!」
紀清臉色黑了,狠狠瞪了我一眼,疾步走了出去。
其他人也紛紛離席。
「嫂子,我們就先走了。」
有人壓低聲音。
「她怎麼有臉這樣針對喬喬的?難道不知道自己才是鳩佔鵲巢的那個嗎?」
「善妒唄!喬寧又漂亮又有見識,她有什麼?」
「她為難喬喬,最後還不是她老公去哄,可真蠢!」
他們譏诮著走遠。
偌大的包廂,頃刻間隻剩下我一個人。
我無聲地嗤笑一聲。
又給自己倒了一盅酒。
仰頭而盡。
10
其實,喬寧沒說錯,我確實沒去過那些地方。
但之所以知道她在撒謊。
是因為我媽。
我也不是天生就沒爹沒媽的。
她是個國際新聞記者,後來開始常駐戰區。
那個年代,女人到國外工作,男人在家鄉養育孩子,簡直是件大逆不道的事。
鄰居總嘲諷我。
「你媽不要你了!」
我捏起拳頭揍他們,兇狠地捍衛作為孩子的尊嚴,卻隻會被更無情地嘲笑。
小時候,想見她一次很難。
但她常常會寄來帶著世界各地郵戳的信件。
事無巨細地寫她在當地的生活,附上照片。
我童年最快樂的事,就是坐在爸爸膝上,聽他讀信。
然後在心裡勾勒出那個意氣風發的女記者形象。
她說:【斓斓,大多數女人的世界很小,但真實的世界很大,等你長大了,你要親自來看看,見多識廣,才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她是我的眼睛。
在連書都沒看過幾本的年紀。
我就通過她,對世界驚鴻一瞥。
但在我五歲那年,她因公殉職了。
因為揭露了科索沃戰爭中軍隊屠殺平民的事件而遇害。
報社隻找回了她的相機。
裡面除了她誓死保護的珍貴影像資料。
還有一張不知道什麼時候拍的,我的照片。
那時,我還不太理解什麼是「遇害」。
但那些以前就喜歡在我家門口嚼舌根的人,都幸災樂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