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飛紅園裡風聲鶴唳,不消說,今夜還是共住更安全一點。四人回到客院後,都有些沉默。


  明華裳再一次感謝自己是個飯桶,上山前沒準備那些中看不中用的衣服首飾、詩詞歌賦,而是備了吃食。


  飛紅園雖然儲備了足夠的食物,但如今人心惶惶,太平公主自顧不暇,哪還記得給他們這些客人折騰飯菜?


  明華裳的食盒再一次派上了大用處,雖然不是熱食,但勝在幹淨安全還頂飽,在這種關頭比什麼都重要。


  他們四人都出自公侯世家,哪怕看起來最不拘小節的任遙,用餐禮儀也是從小培養的。四人安靜而快速地吃完食物,明華裳見大家的情緒微微放松下來了,就讓招財把食盒收起,問:“招財,我早上讓你搜集的雪還在嗎?”


  “還在。”


  “正好。去取花露和紅泥爐來,初下的雪幹淨清冽,最適合烹茶了。記得取百合花露。”


  招財早已習慣明華裳這些奇思妙想,見怪不怪應是。明華裳回頭,興衝衝說:“上山不方便帶太多辎重,我隻帶了一個小泥爐,勉強能烹花茶。我手藝不好,但勝在邙山的雪新鮮,二兄、謝阿兄和任姐姐能不能賞臉喝一杯?”


  任遙皺眉,她很少和女孩子打交道,但現在長安洛陽的娘子,出門都要自備泥爐嗎?謝濟川好奇問:“二妹妹,你能未卜先知不成,怎麼帶了這麼多東西?”


  明華裳面無表情抱怨:“我要是能未卜先知,兩天前就不上山了。”


  謝濟川點頭,深以為然:“也是,我現在也特別後悔,當初接到請帖時怎麼就沒抹開面子拒絕呢?”


  任遙忍無可忍,問:“外面接連死人,你們就不怕嗎?”


  “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人總歸要吃飯喝水的。”明華裳招手,示意招財把茶具放到這裡,熟稔地擺弄器皿,“開心也是一天,不開心也是一天,為什麼不讓自己輕松一點呢?你們可有什麼忌口?”


  任遙聽到這話愣住了,在她的世界裡,闲下來無疑是罪惡。練武也好,學習也罷,反正決不能沒事情幹。


  但明華裳卻和她截然相反,哪怕在這麼緊張的鬧鬼山莊,她依然能支出一個泥爐,大費周折隻為了煮水喝。


  她似乎格外容易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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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濟川單手支頤,靜靜看著明華裳擺放茶具。他永遠帶著三分笑意,此刻卻難得收斂了笑,認真說:“大敵垂至,遊談不暇,我看二妹妹比我更有謝氏遺風。”


  這話太重了,明華裳忙推辭:“謝阿兄太抬舉我了,我一普通小女子,不敢辱沒謝氏風流。招財,你看著火,如意,去取雪來。”


  如意幹脆應下,謝濟川聽到這話,回頭望了眼如意,玩笑道:“她叫招財,我還以為你叫進寶呢。”


  如意認真回答:“確實有進寶,這次她沒來。”


  謝濟川本意是開玩笑,沒料到竟是真的。他遮住眼睛,笑得前仰後合:“二妹妹,你實在是個妙人。”


  明華章微微嘆氣,對明華裳說,“你呀,但凡把吃喝上的心思挪三分到學業上,阿父還何至於發愁?”


  明華裳可憐兮兮搖頭,道:“這不一樣,吃喝時我很快樂,但學琴棋書畫時我一點都不快樂。再說,不是還有二兄嗎?”


  明華裳對這一套手到擒來,明華章接觸到她不知道撒嬌還是埋怨的眼神,怔了下。


  謝濟川似笑非笑瞥了明華章一眼,笑道:“二妹妹,水開了。”


  明華裳趕緊低頭看,果然,水已經沸騰了。她熟練地碾茶、澆沸、加花露,這套動作仿佛已做過無數遍。


  百合花味甘苦,清心安神,最適合今日的場合了。她撇去浮沫,將第一盞茶盛出來,率先端給明華章:“第一杯敬二兄。我不學無術,一事無成,以後,還請二兄多多擔待。”


  任遙沒有兄弟姐妹,最看不得這種肉麻的場景。她嘶了聲,覺得牙酸:“你們兄妹在家,就是這樣說話的?”


  明華裳依然保持著盈盈笑意,期待地看著明華章。明華章緩慢抬手,接過茶盞,明華裳又盛了一碗,遞給任遙:“這兩天任姐姐也幫我不少,這一杯我敬任姐姐。”


  明華裳沒回答任遙的話,如果是親兄妹,自然不需要如此客氣,但她不是。她現在隻希望和明華章打好關系,將來真千金回府時,他好歹能放她一條生路。


  任遙剛剛酸過別人,一轉眼輪到自己,她反倒不好意思了。她手指縮了縮,不在意地接過茶盞,道:“行了行了,舉手之勞,不用說這些肉麻兮兮的話。”


  最後,明華裳鄭重盛了一碗,在謝濟川戲謔的目光中遞到他面前:“這一杯敬謝阿兄。”


  謝濟川故意問:“我最後?”


  “好茶不怕晚,禮輕情意重。”明華裳明知道謝濟川調侃她,卻還是認認真真道,“這些年久聞謝阿兄美名,如今才終得一見,果真有芝蘭玉樹之姿。之前沒見謝阿兄實在是我的損失,望謝阿兄看在我損失慘重的份上,不和我計較。”


  明華裳話說到這個份上,謝濟川再不接就成了不近人情。他嘆了聲,雙手接過明華裳遞來的茶,說:“二妹妹真會說話,我都開始嫉妒你未來的郎君了。”


  明華章輕輕啜了口茶,聞言立刻橫來一道眼刀,繚繞的水霧氤氲在他眉眼前,越發有冰姿凜冽、金相玉質之色。


  謝濟川被瞪得很冤枉,呼道:“二妹妹總是要出嫁的吧,我隻是說實話而已,這你也不喜歡聽?”


  明華裳見狀不對,趕緊說:“好了好了,我現在還小,姻緣的事未曾想過。二兄,你當真覺得,這幾天是蛇鬼殺人嗎?”


  如今天色已黑,不方便出門,但現在去睡覺也太早了,明華裳這才準備了舒神的茶,一邊烹茶一邊交換信息。


  任遙一盞茶都要喝到底了,突然聽到鬼,動作都僵硬起來。她緊繃著臉看向明華章,不知道想在他這裡聽到肯定的還是否定的答案。


  明華章沉吟片刻,說:“人死如燈滅,若鬼魂能殺人,天下還哪來那麼多冤案?我倒是覺得有人心裡有鬼,借鬼神之談操縱人心。”


  任遙遲疑:“可是,今早大家都看到了,魏紫的血字,不屬於京畿的黑棘,若非鬼怪,這些東西怎麼能出現?”


  “這反而正是破綻。”明華章道,“若真按找替死鬼的說法,殺魏紫的是遲蘭的鬼魂,那遲蘭一個從未離開過洛陽的丫鬟,怎麼認得黑棘,還特意拿它來綁人呢?”


  任遙若有所悟:“你是說……對方是故意的?”


  “顯然。”明華章極冷地哼了聲,少年脖頸修長,冰姿玉骨,高傲的理所應當,“民間鬼怪傳言那麼多,隻死了一個人而已,不編排山鬼雪鬼,偏偏編排一個遠在千裡之外的蛇鬼,若不是有心人引導,怎麼能一夜間傳遍山莊?黑棘雖然是江南西道特產,但江南西道那麼大,為何流言直接鎖定了房州呢?”


  仿佛,有什麼人迫不及待想讓山莊內的人相信,房州有鬼。


  房州到底有什麼特殊,值得搭上兩條人命,如此大費周折呢?


  謝濟川垂眸盯著茶水,良久不語。明華裳對大周疆域不甚熟悉,更不認識黑棘和普通荊棘有什麼區別,她隻對白日看到的事情很感興趣:“按目擊丫鬟和魏紫同院之人的說法,魏紫死亡時間在四更到辰時二刻之間。我記得昨天看到魏紫的時候,她穿的是一身藍色半臂配松綠色長裙,今日去看她的房間,裡面色彩也多是冷色調。那她最後死時,為什麼穿的是大紅衣服呢?”


  任遙沒聽懂這有什麼關系:“衣服而已,說不定是兇手給她換的,這有什麼大不了。”


  明華裳卻咬唇不語,她仿佛落入一個玄而又玄的世界中。在這裡,她不是明華裳,而是一個面目模糊、性別不明的兇手。


  她到底是怎麼想的,才會給魏紫換衣服呢?


  任遙沒在乎這些小細節,遺憾道:“可惜昨夜出事後,太平公主就讓人把遲蘭死亡現場的字跡和血跡洗去了,要不然直接比對字跡,也能有線索。”


  明華章聽到這裡眉梢動了下,看向謝濟川。謝濟川裝聽不懂,但架不住明華章目光如灼,他裝死也沒用,隻能無奈嘆道:“太晦氣了,你想起我的時候能有些好事嗎?”


  明華章不為所動,說:“他自小有神童之名,過目不忘,隻看一眼就可以臨摹別人的字跡。黍離,取紙筆來。”


  任遙吃了一驚,完全沒想到隻存在於書本中的天賦竟然有人能做到:“真的?”


  謝濟川嫌棄地擰著眉,很希望這是假的。明華章隨身攜帶筆墨,就像明華裳隨時攜帶吃食一樣,黍離很快就把宣紙取來了。謝濟川自知躲不過,認命地潤筆:“交友不慎,真是交友不慎吶。”


  謝濟川甫一落筆,院外隱隱傳來什麼東西撞倒的聲音。這道聲音很輕微,但明華章耳朵一動,眼神驟然變得尖銳:“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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