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華裳哼唧兩聲,有些遺憾。但她想到再用這種辦法,就意味著她身邊又出現了命案。相比之下,再也用不著是好事。
明華裳微微嘆氣,慢吞吞點頭:“好。”
她答應後,明華章並沒有放松,還是肅著臉:“哪怕沒有命案,也不能再在別人面前展示。謹言慎行,勿要出頭,小心被人盯上。”
明華裳心想明華章太看得起她了,她這麼普通的人,會有誰盯上她?她玩笑道:“二兄,這種事你放心,我文不成武不就,想出頭都找不到地方。”
明華章瞧著她嬉笑的模樣,知道她並沒有把他的話當真。對於她這種小娘子,哪能想象洛陽除了萬象神宮、市井繁華,還有一半隱沒於黑暗之中呢?
明華章在心裡嘆了聲,心道罷了,這些事本也不該她來操心。她一輩子吃喝玩樂,呼朋喚友,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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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紫微城,大內。
女皇看完最上方的奏折,抬手,上官婉兒立刻上前,扶著女皇站起來。
女皇年事已高,到底不如年輕時那樣銅筋鐵骨,不知疲憊了。才看了半個時辰奏折,她就覺得氣悶疲憊。
上官婉兒在女皇身邊侍奉多年,最擅察言觀色。她看出女皇累了,善解人意道:“陛下,麗春臺的梅花開得正好,不如您去麗春臺散散心?”
女皇淡淡嗯了一聲。上官婉兒侍奉著女皇,眾多宮人、女官簇擁在後,陪著女皇往御花園走去。
前些日子洛陽剛下了場大雪,宦官們將貴人要走的路掃開,但屋頂、牆角、樹梢還壓著雪,放眼望去紫微城宮闕連綿,宛如天寰。
女皇行走在高高的漢白玉回廊上,兩邊飛檐鬥拱,紅柱重疊,無數侍從靜默地跟在她身後。
她已有七十高齡,這個歲數放在普通人家都該老糊塗了,但女皇依然腳步健朗,眼神犀利,手裡握著帝國最高權力,沒有任何人敢把她當一個老婦人看。
女皇一邊賞雪,一邊隨口般提起:“聽說前段日子,廬陵王行館裡的宮女死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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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婉兒心裡抖了抖,她小心覷女皇的臉色,奈何女皇十分平靜,連唇角的溝壑都是那樣深不可測。
上官婉兒收回視線,心中飛快盤算,但又不敢停頓太多時間,最後提心吊膽回道:“回稟陛下,是有這麼回事。天冷了,今年雪又極多,宮人們耐不住寒,病去一兩個也不是罕事。”
女皇點點頭,又問:“太平呢,回來了嗎?”
這兩個問題風牛馬不相及,看起來毫無關聯,但上官婉兒卻覺得不是偶然。
她們這位女皇絕不會說無用的話,女皇問完廬陵王後,突然又說起太平公主,是不是太平前兩天的來信中寫了什麼?
上官婉兒拿不準太平公主說了什麼,隻能斟酌著回報:“禁衛軍昨日來報,說山雪已除,想來最遲今日下午,公主就回神都了。”
女皇嗯了一聲,不再說話了。上官婉兒卻覺得心驚膽戰,女皇問這些做什麼?莫非,女皇發現了她曾給太平公主遞話?
不應當啊,她明明做的極其隱蔽。難道是二張兄弟在她身邊埋了細作,告發她的?
餘下半程路,上官婉兒走得如芒在背,卻還要裝出笑臉,依著上位者的興致說俏皮話。女皇年事高了,在風裡沒走多久就覺得累,她們最後沒到麗春臺,僅在觀文殿看了一會就回來了。
回宣政殿後,上官婉兒來不及休息,立刻為女皇端來暖身的茶。女皇接過茶盞,微微抿了一口,說:“傳廬陵王過來吧。”
上官婉兒一驚,本能感覺到歡喜,又趕緊壓制住,肅穆行禮:“喏。”
天下皆知,女皇如今僅有兩個兒子活著,幼子皇儲被囚於深宮,三子廬陵王被貶斥廬陵,過著圈禁幽閉、朝不保夕的生活。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就在年前,女皇秘密召廬陵王回京。
這件事沒多少人知道,上官婉兒算一個,她拿到消息後,立刻就讓傳信的宮女去見太平公主。要命的是,沒過多久,這個宮女就死了。
上官婉兒為此心驚肉跳許久,她不相信宮女是意外死亡,但也想不通宮女為何而死。她一直警惕著,等待著幕後之人出第二招,但一直等到今日,也不見對方下一步。
上官婉兒捉摸不透,但她更不懂女皇的心思。
女皇的心比海底針還深,她一手將小兒子拉下皇位,將他囚禁在宮中,不許見外人,卻又立他為皇儲。如今同樣的套路出現在廬陵王身上,女皇秘召廬陵王入京,卻又遲遲不見他。
這一手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連上官婉兒這種伺候了十多年的近侍都糊塗了。幸好,在上官婉兒被自己的猜測嚇死之前,女皇終於肯見廬陵王了。
第23章 粉墨
廬陵王走在他無比熟悉卻闊別已久的宮闕中,都有一種做夢般的恍惚。直到他被侍從帶入宮殿,看到上方那個年老、威嚴、無喜無怒的女人。
他膝蓋一軟,路上反反復復推敲過的反應,此刻根本不需要演,他自然而然就哭了出來:“母親!”
這一聲哀痛,悲愴,戚然,從母子到仇敵十三年圈禁猜忌,從廬陵到洛陽萬裡險山惡水,從李唐到周武洗不淨的血海深仇,都化在這一聲“母親”裡。
強硬如女皇也忍不住湿了眼眶,十三年啊,廬陵王被圈禁了十三年,他們母子,也足足有十三年未見了。
她將廬陵王貶去江南西道,走時他還是個意氣風發、英氣勃勃的青年郎君,如今,他已成了一個斑斑白發、滄桑怯懦的中年人,女皇看著,這叫她如何不心酸?
廬陵王終究是她的兒子啊。
廬陵王再次見到女皇,他也說不清心裡是畏懼多還是思念多,但此刻也無需分清,哭就是了。
上官婉兒輕手輕腳退出大殿,將空間讓給這對母子。她斂著襦裙,走到僻靜處,交待宮女準備擦臉的熱水和巾帕。
她正在說話,餘光掃到人影晃過。她抬頭,瞧見一個太監弓著腰,快步穿過回廊。上官婉兒臉色沉下來,招來親信,低語道:“跟著他。我倒要看看,背後到底是哪位神仙。”
太監心急如焚,都顧不上遮掩痕跡,小碎步跑入一處宮殿中。宮殿裡樂聲悠揚,琵琶聲像金戈碎玉,強勢霸道,琴音就像一個好脾氣的君子,退避三舍,偶在琵琶間歇才淺淺叮咚兩聲。
一位青衣男子素手撫琴,他清雅俊朗,氣質卓絕,容貌已十分出色,但和臺上彈琵琶的青年相比,竟還失色三分。太監躡手躡腳跑到青衣男子身後,附耳飛快說了什麼。
琴弦劃出一道刺耳的聲響,樂聲驟停。彈琵琶的男子正到興頭上卻被打斷,他不悅地皺眉,放下琵琶問:“五兄,怎麼了?”
張易之看著面前的琴具,再無絲毫君子雅興,冷冷道:“出大事了,女皇見廬陵王了。”
抱琵琶的美男子狠狠吃了一驚,他砰地一聲站起來,琵琶被毫不在意地扔到地上,琴弦撞出激越的毛刺聲:“什麼?”
張易之沉著臉不言語,他和張昌宗是兄弟兩人,張易之行五,張昌宗行六,宮人包括女皇都稱呼他們為“五郎”、“六郎”。他們雖然在控鶴監領著官職,但誰都知道,他們實際上是女皇的男寵。
女皇垂垂老矣,而二張兄弟卻風華正茂。以女皇的年紀,早已不再熱衷房事,但自古男人三妻四妾,女子卻要從一而終恪守婦道,女皇早在做皇後時就上朝參政了,但從珠簾後到龍椅上,短短幾步路,她走了近三十年。
現在,她成為了皇帝,古代帝王有三宮六院,她也該有。無關情,二張兄弟本身就是她權杖上最閃耀的寶石,她奪權之路上最榮耀的戰利品。所以,女皇要將二張兄弟高高捧起,誰敢不敬二張兄弟,就是不敬她。
何況,女人的愛本身就建立在相處中,而不在床上。張易之、張昌宗兄弟和女皇的孫兒差不多大,每日待在女皇身邊噓寒問暖,陪她唱曲逗樂,日久天長,女皇怎麼可能不愛憐?
女皇對自己的兒子、孫兒十分嚴酷,對二張兄弟卻極盡寵愛,官職、爵位、財富,可謂予取予求。
張易之、張昌宗二兄弟就這樣過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生活,無論王孫貴公子還是讀書狀元郎,見了他們都要低頭俯首,連太平公主、魏王也對他們客客氣氣。
二張兄弟過得可謂極其得意,但他們越瘋狂享樂,心底就越害怕,因為他們也知道,這樣的日子是偷來的。
女皇願意寵著他們,但女皇已經老了,她還能活多久?等下一任皇帝登基,他們現在有多得意,之後就會有多慘。
道理張易之、張昌宗都懂,他們早就試著尋找靠山,為自己日後鋪路。但李家諸王表面上對他們客客氣氣,實則看不上他們,文臣武將更不用說,但凡有操守的人都不願意投奔他們,二張兄弟選來選去,隻剩下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