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女皇的話,一會似乎有人要來。廬陵王試探地問:“母親有事要和相公們商量嗎?”
女皇淡淡應了聲:“不算什麼大事。你難得回洛陽一次,狄公這些年一直在念叨你。他身體不好了,讓他見你一面,安安心。”
廬陵王聽到竟然是狄公,不敢琢磨母親這是什麼意圖,近乎誠惶誠恐地叩首:“兒臣遵命。”
退出宮殿的上官婉兒像有天眼一樣,恰如其分進來,扶起廬陵王,柔柔道:“廬陵王請隨奴來。”
狄公已臥床許久,這次聽到女皇傳召,幾乎是被人攙扶進來的。狄公見到女皇,顫顫巍巍行禮:“臣叩見陛下。”
女皇自己是個陰謀家,卻很贊賞大公無私的義人志士。她素來欣賞狄公剛正不阿,怎麼忍心讓他頂著病體下跪,忙道:“快扶住狄公。你我之間,無需在乎君臣之禮。”
太監們忙上前扶住狄公,狄公也不再執著行禮,問:“陛下,您今日召老臣前來,可是遇到了什麼疑難之事?”
這是女皇和狄公的習慣,女皇喜歡需要動腦的遊戲,她想到什麼有趣的字謎,就會召狄公進來考校,朝中碰上什麼疑案難案,她也交由狄公。
而狄公每次都不讓女皇失望,字謎也好,疑案也罷,狄公手裡,就沒有解不開的題。
也正是因此,狄公勸女皇傳位給兒子,才會如此有份量。
“疑難算不上。”女皇道,“狄公,你看屏風後,是誰?”
狄公似乎預感到什麼,不敢置信地轉身。這時廬陵王已收拾妥當,他從屏風後走出來,對著狄公深深一拜:“狄公。”
“廬陵王殿下!”狄公看到竟然真的是廬陵王,激動地拐杖都不要了,顫顫巍巍要行跪拜禮,“老臣拜見廬陵王!”
廬陵王怎麼敢受狄公的禮,連忙上前扶住。狄公看到廬陵王老淚縱橫,長嘆道:“十三年了,臣終於再見到殿下了!”
廬陵王想到過去的事,也不由悲從中來。女皇看著臣子兒子哭成一團,也觸動不已,說:“廬陵王以後要長住洛陽,敘舊的時候多著呢,別哭壞了狄公身體。”
狄公聽到女皇的話,悲喜交加,道:“陛下說的是。時隔十三年,陛下骨肉團聚,實在是朝廷之幸,天下之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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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好不容易進宮一趟,肯定不隻是為了見廬陵王,狄公亦不甘心就這樣出宮。等廬陵王走後,狄公端正了臉色,對女皇說道:“陛下,您既已召廬陵王回京,想來已經想清楚了。太子之位一日不確定下來,朝中的鬥爭就不會停息,臣子都忙於站隊,還有誰有心思治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陛下,請您三思啊。”
女皇嘆息,很多話題太平不懂,上官婉兒不懂,唯有同樣年老體衰的狄公能懂。女皇這一年來越來越感覺心力不繼,她知道自己必須得立繼承人了,她也知道,傳位給李家,才是人心所向。
但她就是不甘心,她費盡千辛萬苦成立的基業,難道要一世而斬嗎?而且她死後,新皇帝會不會廢除她的帝號,會不會清算武家?
這些不甘、擔憂困擾著女皇,狄公一直都懂,但也一直在勸她。今日,終於到了必須做抉擇的時候了。
這裡沒有外人,女皇一心視狄公為國士,也不吝於和狄公說心裡話:“我知道,這江山遲早還要傳回他們李家去,如今我想做的都已經實現,是時候完成高宗的託付了。但手心手背都是肉,廬陵王和皇儲都名正言順,太子該立誰?”
狄公沉默,這個問題確實難住他了。
廬陵王是兄長,他是高宗皇帝在世時冊封的太子,從禮法上講該立他。但他鬧過將天下讓給嶽父這等笑話,當初是被趕下皇位的,這是他致命的汙點。如果現在再推翻當初的罪狀,那就是女皇立不住了。
皇儲又恭敬又孝順,沒有任何汙點,而且當年主動禪讓皇位給母親,這些年一直留在女皇身邊盡孝,是個十足的孝子,傳位給他也沒問題。
但立幼不立長,就是禍家之源,將來恐怕會被有心人,比如魏王,拿出來不斷挑事。廬陵王一時半會不在乎,長此以往呢?
如果廬陵王和皇儲反目,兄弟相爭,那朝廷還要再亂下去。狄公勸女皇立太子是為了社稷安穩,可不是為了醞釀新一輪的禍事。
狄公思來想去,心中總繚繞著遺憾。如果皇子個人資質高,這些瑕疵根本不足以成為問題,狄公和女皇無法抉擇,根本原因還是廬陵王和皇儲一個懦弱無能,一個傷春悲秋,沒一個是當皇帝的料。
這也不能怪廬陵王和皇儲,畢竟他們兩人一個是老三,一個是老四,從一開始就沒有照太子來培養,所有人對他們的期望都是富貴闲人。
誰也沒料到命運風雲際會,歷史和所有人開了個玩笑。高宗和女皇第一個兒子——太子李弘體弱多病,早早就病逝了;二兒子李賢繼而被封為太子,他倒是文成武就頗有才幹,奈何太有才幹了,威脅到了母親武後的地位,被武後以謀反之名殺掉了。
皇位這才落到了老三身上,奈何老三空有大志卻無能,說出那番愚蠢的話,被武後找由頭廢了;皇位像擊鼓傳花一樣再次落到了老四手裡,老四乖乖認慫,最後讓位給母親。
可以說,如果李弘沒有病逝,如果李賢沒有被殺,後面根本不會出現武後稱帝。
狄公不無遺憾,其實章懷太子——也就是李賢,才是高宗所有兒子中最適合做皇帝的。
他比長兄身體好,比三弟有才學,比四弟有主見,文武雙全,禮賢下士,當時臣子都稱李賢有秦王之風。
他被判謀反罪時,朝中不知多少臣子上書,用性命為李賢擔保,高宗也很不舍得這個兒子,有意輕判,奈何武後強勢,還是定死了李賢謀反。
一個謀反的太子,隻能自盡謝罪。李賢自殺後,朝野痛哭,高宗給他賜谥號章懷,可見他在高宗心中的份量。這麼多年過去了,天下依然有人用章懷太子的名義起事,得以窺見萬千臣民都期盼著,章懷太子不曾死去啊。
如果章懷太子在,如今之亂局根本不足以成為問題,狄公多麼希望章懷太子還活著。然而人終究要面對現實,狄公壓下遺憾,最後說:“陛下,自古長幼有序,廬陵王為長,當立為太子。”
女皇召狄公進宮見廬陵王,算是借狄公之口將此事公開了,沒過半天,全神都都傳遍了。
鎮國公府裡,明華裳回家後立刻沐浴、更衣、燻香,舒舒服服睡了一覺。晚上,她終於睡醒了,窩在榻上吃宵夜。
招財和進寶坐在腳踏邊,一邊做針線活一邊闲聊:“娘子,您知道嗎?今日狄公進宮,竟見到了廬陵王!”
明華裳嘴裡含著慄子糕,心裡緩慢哦了一聲。原來是廬陵王回來了,那她大概知道遲蘭幾人為什麼會被挖掉眼睛了。
魏王十分忌憚廬陵王見到女皇,他這種緊張帶入了意識層面,所以他執著於挖眼。
隻要把眼睛挖掉,廬陵王就看不到女皇了。
魏王野心勃勃等了十多年,最終皇位卻要傳給廬陵王,他定然不肯接受吧。唉,看來洛陽還要亂一陣子,她隻是想討生活而已,怎麼就這麼難呢?
招財進寶說得正熱鬧呢,發覺明華裳久久沒插話,她們回頭,見明華裳叼著糕點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麼。
招財恨鐵不成鋼,氣惱道:“娘子!廬陵王回歸這麼大的事,您怎麼還想著吃呢!”
明華裳趕緊將剩下半口糕點吞入肚子裡,含糊不清道:“我聽著呢。皇家的事自有皇家人去琢磨,我們還是想些下飯的吧。對了,進寶,我讓你問的事,你打聽的怎麼樣了?”
進寶沒跟去飛紅園,正好在鎮國公府裡查訪。她手裡針線做得飛快,道:“娘子,您交代的事我去問了,但公府是從長安搬到洛陽來的,搬遷前老人都遣散了,府裡連知道長安的都沒幾個,更沒有跟夫人去過終南山莊的。”
明華裳心裡一緊:“一個都沒有?”
進寶搖頭。
明華裳皺眉,心道真是奇了怪了,她隻是想尋找當年跟鎮國公夫人去山莊上生產的人,竟然一個都找不到。
這條線眼看斷了,看來,要想搞清楚王瑜蘭生產時發生了什麼,隻能去問蘇嬤嬤本人了。
明華裳記得丫鬟說過,蘇嬤嬤伺候主母生產後就告老還鄉了。明華裳問:“蘇嬤嬤老家在哪裡?”
第25章 佛寺
“蘇嬤嬤的老家?”進寶皺眉,這回是真的沒主意了,“奴婢不知。”
如意從外面進來,聽到明華裳在問蘇嬤嬤的老家,接話道:“夫人出身太原王氏,蘇嬤嬤是夫人的陪嫁,應當也是太原那邊的人吧。”
“太原府啊。”這回輪到明華裳皺眉了。太原府乃是北都,距洛陽有一段距離。明華裳連出門買東西都要提前知會長輩,她如何能離開洛陽,去太原府找蘇嬤嬤呢?
她隻能派人去。但她身邊都是丫鬟嬤嬤,很難離開內宅。而且,鎮國公府下人跟隨的是明家的小姐,不是明華裳,如果他們從蘇嬤嬤口中得知明華裳是假的,還會聽她號令嗎?更甚至,他們會不會偷偷給明老夫人、二房、三房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