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華裳明白了,她突然想起許多年前一樁趣事。
那時女皇剛剛奪權,臣子不願意讓一個女人壓在頭上,外州諸王更是蠢蠢欲動。有一天清早,宮門外忽然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上朝的臣子好奇,路過時瞟了一
眼,結果竟然是一群盜賊排隊開鎖。
一個古怪的四色銅匦上掛著鎖,京城最厲害的盜賊挨個嘗試,結果沒一個賊能打開。
隨後女皇宣布,這個銅匦是為了廣開言路,上面有四個口子,其中塗青色的是延恩匦,用於養民勸農;朱色的是招諫匦,用於評判朝政;白色的是伸冤匦,用於申訴冤屈;黑色的是通玄匦,用於建言獻策。無論貧富貴賤,任何人對朝廷有什麼意見,都可以寫在紙上,遞入銅匦中。每日傍晚女皇會命親信太監去取信匣,裡面的紙片女皇都會親自看。
那把鎖是不是真的如此玄妙無人得知,但女皇無疑給天下傳遞了信號,這個銅匦隻有她能打開,換言之,你永遠不知道別人在紙上寫了什麼。
歷朝歷代上達天聽最難,有了銅匦後,任何人都有機會直接接觸女皇,女皇由此可以知道民聲民情,不用受臣子、宦官蒙騙。
但銅匦更重要的還是被用來陷害告密。
畢竟百姓識字的能有幾個,大多數都是官員悄悄往銅匦裡塞政敵的告密信,女皇也樂於讓群臣對立,這樣,她這個女皇帝才坐得穩。
後面暗無天日的酷吏統治,層出不窮的謀反風波,都由此而生。沒幾年酷吏壯大到無法控制,臣子敢怒不敢言,酷吏猖狂到每日投飛鏢,射中誰就說誰謀反。
最後他們甚至敢誣告魏王、太平公主謀反。這可踢到了鐵板,武家人和太平公主一起進宮裡哭訴,那時女皇已坐穩皇位,再縱容酷吏妄為下去,就要影響女皇的名聲了,所以女皇及時醒悟,殺了酷吏,長達十年的酷吏陰雲這才終結。
一大批酷吏被清算,銅匦自然也慢慢沒落。明華裳以為銅匦已經消失在歷史長河中了,沒想到,它隻是從一個看得見的實物,化作了看不見的情報網。
玄、黃兩級玄梟衛,幹的不就是銅匦的活嗎?隻不過玄字級聽起來高貴一點,主要監視勳貴和官宦,但實質沒有區別。
明華裳沒來由生出種直覺,這種感覺剛剛才救了她一命。明華裳莫名覺得,她若想好好地、不受打擾地活下去,就不能做一個告密的黃字級或玄字級。
玄梟衛主動找上門,讓她幫忙監視勳貴,那她怎麼知道,她身後是不是有其他人監視她呢?
無論出於安全還是長遠打算,她都必須拿到地字級。需要外出執行任務,危險性自然翻倍上升,但隻有這樣才能成為玄梟衛內部人,不會被隨便拋棄,她才能積攢出有用的人脈,供自己日後獨立門庭,安身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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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裳飛快想明白利害,還是一副貪財懶惰、不知天高地厚的嬌小姐模樣,大言不慚道:“地字級就能領一輩子俸祿了?那好,我要做地級的。”
韓頡笑了聲,說:“明娘子還真是……不可貌相。地字級不是說說那麼簡單,其中有許多不為人知的辛苦,小娘子細皮嫩肉,嬌生慣養,實在沒必要受那份苦。”
明華裳當然怕吃苦,但她更知道,命運給予的一切背後早已貼好標價,她不願意吃苦,勢必要失去等價甚至更多的東西。
明華裳咬咬牙,豪氣衝天道:“沒關系,我覺得我聰明伶俐又有天賦,肯定能行!”
韓頡似笑非笑看著她:“如果我還沒老糊塗,似乎不久前,小娘子才說過自己腦子不好,反應慢,身體弱,連跑步都堅持不下來。”
這回不需要裝,明華裳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臉痛苦:“我確實堅持不下來。但有什麼辦法呢,隻有地字級才可以領終身俸祿。”
韓頡實在不知道一個公府小姐,又不是要被趕出家門,她為什麼對錢財如此執迷?但這個說法配上明華裳的表情,莫名很有說服力,韓頡道:“既然你有志氣,我也不能攔著你上進。但是,玄級以下我能做主,到地字級我就無能為力了。”
明華裳試探地問:“所以……”
“所以,要考核。”韓頡笑眯眯說,“小娘子,隻有通過試煉任務,才能進入地級。”
明華裳覺得牙疼,她就說,找一張終身飯票哪有那麼容易。明華裳覺得她來都來了,幹脆豁一把爭取最好待遇,未來四十年她就能端上鐵飯碗了!
明華裳深吸氣,壯士斷腕般說:“好,考就考!”
“娘子爽快。”韓頡笑著道。明華裳雄赳赳氣昂昂盯著韓頡,親眼注視著他將紫砂壺中的廢茶倒掉,嫻熟地碾茶餅。明華裳看了一會,勇氣嗖嗖地漏光了,幾乎連笑容都維持不住:“韓將軍?”
“嗯?”韓頡抬頭瞥了她一眼,似乎很意外她怎麼在這裡,“你怎麼還在?”
明華裳臉僵住了,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您不是說要考核嗎?”
韓頡漫不經心哦了聲,說:“考核不歸我管。你可以走了。”
明華裳傻眼了,她試圖參悟這又是什麼考驗,但她仔細看韓頡的表情,發現他似乎說真的。
明華裳開始懷疑她的決定了,這個組織真的靠譜嗎?明華裳盡量委婉地提醒:“將軍,我怎麼考核?就算考題不能泄露,總該告訴我時間地點吧。”
韓頡想了想,道:“我還真不知道怎麼考核。這樣吧,五日後巳時你系一個紅色荷包,去恩順坊南門,在第五棵柳樹後的巷子裡,找一個掛著藍旗的店鋪。你找到後,問掌櫃羊肝饆饠還剩下幾份。如果他給了你饆饠,你順著上面的指示去對應地方找,那裡會有你的接頭人,他會告訴你考核是什麼。”
明華裳聽到最後都被繞暈了:“怎麼這麼復雜?慢一點,能再說一遍嗎,我記不清前面了。”
韓頡笑眯眯看著她:“如果記不清,就說明你不適合幹這行。還有,想活命的話,就不要記在任何紙上。”
明華裳本欲找筆的手一頓,默默放棄。她覺得自己似乎好像應該……記住了吧,不確定道:“然後呢,今天就到這裡了?如果以後有事,我要怎麼找你,來這家茶樓嗎?”
韓頡低頭碾茶,冷淡道:“你不用找我,有需要時我會找你。”
明華裳明白了,他們之間是單線聯系,韓頡能隨時找到她,她卻不能找韓頡。明華裳默然站起來,往外走了兩步,又慢慢停下。
韓頡以為她又有什麼幺蛾子,抬頭問:“還有什麼事?”
“我能不吃羊肝饆饠嗎?”明華裳很認真地商量,“我喜歡櫻桃饆饠,實在不行換成蟹黃的也行,羊肝的不好吃。”
韓頡吸了口氣,手裡的茶餅都捏碎了幾塊。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了。
他是不是招了一個廢物進來?
韓頡笑著,和善問:“你說呢?”
“哦。”明華裳傷心地應了聲,垂頭喪氣出去了。走到外面時,還差點被樓梯絆了一跤。
這家茶樓樓梯有些高,明華裳沒看清,差點摔倒,幸虧她及時抓住了欄杆。帶她來的小哥一臉“你是殘廢嗎”的表情看著她,明華裳對他甜美地笑了笑,抓著欄杆,一步步小心地挪下去。
等出來後,店裡的掌櫃和茶博士都不見了。明華裳出門,街巷裡的市井吆喝聲爭先恐後湧入耳中,她愣了愣,回頭,茶樓的門已經關了。
仿佛剛才那一切隻是一場夢,她一時分不清孰真孰幻。
明華裳走出小巷,如意抱著一包熱騰騰的巨勝奴,焦急又茫然地站在街上。她看到明華裳,連忙擠過來:“娘子,我終於找到您了。您剛才去哪兒了?”
明華裳看到如意懷裡的巨勝奴,終於確定不是她生出了幻覺,她確實見了一伙奇怪的人,答應了一個離譜的要求。
她拈了塊巨勝奴放到嘴裡,將酥脆的小點心咬的嘎嘣作響,口齒不清說:“沒事,我看街上熱鬧,隨便逛逛。走吧,我們出來很久了,該回去了。”
如意脆脆應了聲,抱著一大包巨勝奴,跟著明華裳往佛寺走去。
明華裳除了沒什麼上進心,其餘方面都是一個再好不過的主子。從不亂發脾氣,說話和氣,為人寬厚,丫鬟不小心摔著什麼東西,她從來不追究,有吃的常常分給丫鬟們,她們跟著享了不少口服。所以如意買巨勝奴時,直接買了一大包,等回去後分給招財進寶她們吃。
明華裳也不在乎這些小事,她和如意說說笑笑回到菩提寺,明老夫人禮佛還沒有結束,明華裳就找了個避風的地方,坐下咔嚓咔嚓吃巨勝奴。
明妤端著清高出塵的公府架子回來,看到明華裳,瞥了她好幾眼,裡面藏著不為人知的嫉恨和惱怒。
恨她腦子不正常,隻想著吃,惱她是個隻知道吃的廢物,卻偏偏是真正的公府千金。
明華裳吃了小半包,明老夫人終於出來了。她聽到聲音,戀戀不舍放下點心,用帕子擦手,全然不管明妤、明妁快著火的眼神。明老夫人出來,瞟了眼明華裳的嘴角,腮幫子緊了緊,沒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