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華裳解釋時,黑衣男子默不作聲盯著她。茶壺發出沸響,熱氣咕嘟咕嘟從壺嘴裡逸出。
花費這麼多道手續才煮好的茶,如果水沸久了,茶就老了。但男子沒動,明華裳也沒動。
明華裳越來越忐忑,不由審度自己剛才的話是不是哪裡說錯了。男子看了她半晌,緩緩開口道:“兇殘、自大又自卑,你對他還真是了解。”
明華裳怔了下,馬上反應過來,他以為她是兇手的同伙!
明華裳冷汗瞬間就落下來了,是啊,除了明華章,正常人誰會相信她玄而又玄的心理畫像說法?他們隻會覺得,一個沒見過兇手卻能準確描述出對方房間擺設的人,定是知情人。
明華裳冤枉極了,也顧不得明華章的警告了,趕緊將整件事全盤託出:“大人,您明察,我不過一個小女子,連書都念不利索,怎麼敢摻和這種事?我對他有猜測,乃是因為他留下的痕跡。”
明華裳將那夜對明華章說的話刪減一下,又說給了對面的男子。
紫砂壺鳴叫了太久,水已經從壺嘴、壺蓋中溢出,但男子仿佛忘了他心愛的陽羨茶,完全不理,任由茶水浪費。明華裳一邊瞥茶壺一邊說話,默默往後挪了挪。
許久後,水都將爐子澆熄了,男子才終於開口道:“你此言當真?”
明華裳自暴自棄道:“當真。”
男子意味不明看了她一眼,道:“有意思,你倒比我想象中還要驚喜。”
明華裳覺得這話不太對勁,問:“您的意思是……”
男子彈了彈衣袖,從中拿出一塊玄鐵令牌,放到她面前。明華裳表情都愣住了:“這是……”
男子正容,一改先前的闲適姿態,目光湛湛逼人:“本官乃玄梟衛忠武將軍韓某,緝查百官,效命天子。你雖然有些憊懶,但也不失為一塊可造之材,你可願意加入玄梟衛。”
明華裳低頭,看了看黑色鐵牌上冰冷兇狠的梟首雕像,再想想自己,隻覺得氣都不會喘了。
她書讀得少,但她記得,朝中並沒有玄梟衛這個番號吧?這是什麼意思,讓她當內奸監視鎮國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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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女皇第一次做這種事了,她剛奪來帝位的時候,幾乎血洗朝堂,大興酷吏舉報之風。她在宮門外設立銅匦,鼓勵民告官、官告官。
後來在群臣的勸告下,女皇取消酷吏,告密用的銅匦也漸漸沒落了。
今日之前,明華裳一直以為女皇的恐怖統治已經結束了,沒想到,那群監察百官、無所不為的酷吏隻不過從明面上轉到了地下,還換了一個新的名字——玄梟衛。
無論怎麼說,這都是特務機構,見不得光的存在。明華裳不願意沾染這些麻煩,婉拒道:“韓將軍,我……我腦子不好,反應慢,身體還弱,多跑兩步路都能要我的命。我加入貴司,恐怕會拖累貴司的名聲。”
韓頡看起來完全不在意,說道:“這有何難,新兵都是如此,練一練就好了。”
明華裳還要再找借口,韓頡看穿她的意圖,抬手止住她的話:“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你聽我說完,再決定也不遲。你可知金牛衛?”
明華裳慢慢點頭:“知道。”
天子親兵,女皇的心腹,進入後就能時不時在女皇面前刷臉,堪稱升官捷徑,勳貴子弟都擠破頭想進。
韓頡道:“實際上,女皇的親兵有兩支,金牛衛在明,玄梟衛在暗,做一些金牛衛不方便出手的事情。隻要你做得好,得到女皇賞識,你的父兄、家族,都會因你而獲榮。”
明華裳一直不為所動,直到聽到最後一句,她突然頓住了。
她是偶然落入喜鵲窩的鳩鳥,她佔了真千金的榮華富貴、父兄親人,雖然這不是明華裳所願,但她事實上就是欠了鎮國公府恩情。她一介普通人,沒錢沒才,和明家談回報簡直是貽笑大方。
但如果她加入女皇的私兵,為鎮國公、明華章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哪怕他們永遠不知道,一年後還是要趕她離開,她也能安心了。
明華裳已經松動了,但還是下不定最後決心,然後她聽到韓頡說:“女皇對玄梟衛十分器重,待遇比金牛衛還好,加入玄梟衛不光和朝廷命官一樣有祿米、祿田、四季衣服,立了功另有賞賜,就算退出,以後也能一直領俸祿,直到老死。當然,這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還可以惠及家族和夫婿……”
明華裳最後一絲猶豫也被掐滅了。這就是她夢想的生活,有編制,有俸祿,養到她老死,這不比找個夫婿強?
韓頡知道對於這種勳貴家的孩子,錢財根本不值一提,所以他側重點主要放在對娘家和夫家的助益上,沒想到明華裳卻一掌拍到桌子上,斬釘截鐵道:“沒問題,我接!”
第27章 玄黃
韓頡噎了一下,定定看了明華裳一眼。
公侯小姐他見過很多,美麗的、平凡的、才華橫溢的、不學無術的、虛榮的、驕縱的,每個性情都不一樣,但她們有一點相同,那就是眼高於頂。
這些貴族小姐生來就沒為生存發愁過,不識得人間疾苦,自然視金錢如糞土。她們從沒有掙錢養家的概念,反倒對維護家族利益、助力夫家前程更上心,哪怕所謂的家族利益,其實並不是她們的利益。
所以韓頡的話重心放在後半截,對販夫走卒可用財帛誘之,但對公府千金顯然不行。他聽聞這位明娘子尚未訂婚,韓頡真正為她準備的誘餌,其實是婚事。
她若真能提供有用的情報,讓女皇開恩,找名目給她發一道賜婚聖旨,再容易不過。
但餌還沒下,魚就已經咬上直鉤了。她如此主動,再結合明家曾是章懷太子親信,不得不讓韓頡多想——她會不會故意答應,借機混入天子親衛,來為他們家竊取內幕消息?
這樣看來,這位明二娘子,遠不是傳聞中不思進取、不爭不搶之人。
韓頡慢悠悠開口:“韓某還沒有說完,小娘子這就想好了?”
“想好了!”明華裳道,“哪怕是給掌櫃打算盤的賬房,年老後還會被解僱呢,天底下有多少不遣散、不辭退還供養終生的職位?恐怕唯有朝廷命官了。可惜我是女子,無法登科入仕,能有玄梟衛這樣的機會,當然要抓住了。”
明華裳隻是懶得動腦子,但她不是沒腦子。玄梟衛突然把她從大街上帶走,還讓她見到了直屬首領,莫非真是和她商量的?她根本沒得選,不如自己態度好點,爭取個好待遇。
她確實在愁人手和生計的問題,如果她能加入玄梟衛,那將來立女戶、買地契根本不值一提。她現在都不知道殺她的人是誰,可見背後那人枝繁葉茂。僅憑她一個人,鬥不過有權有勢的貴族,她隻能借助一個更龐大、更有權勢的怪獸。
玄梟,黑色的梟鳥。古時梟是戰神、死亡的象徵,所以這個名字又意為——暗夜裡的殺手。
玄梟衛的存在當然不光彩,甚至說不道義,但確實能解決她的燃眉之急,她既然反抗不了,那就從了吧。
韓頡似乎有些意外,似笑非笑問:“小娘子,你這話說的,女子本來就有人供養終身,何況是你這樣父兄寵愛、容貌美麗的小嬌娘。等你日後嫁人,夫家還能短了你胭脂水粉的錢?你沒必要為了幾個銅子,就選玄梟衛。”
明華裳笑著搖搖頭,是啊,女子出嫁前有父親養,出嫁後有丈夫養,夫死後有兒子養,在男人看來,確實是“清闲命”。
不在同一個立場上,許多事根本無法感同身受,明華裳沒有和韓頡多說,隻是淡淡道:“手心朝上和人要錢,花起來總不如自己掙暢快。父母終究要先一步離開,而丈夫十之八九都會變心,唯有國家不會變,說養一輩子,就肯定養我一輩子。”
明華裳這人沒什麼大志向,她無意於建功立業,能安安穩穩過完這輩子就夠了。等日後脫離鎮國公府,她的衣食住行肯定要下跌好幾檔,但富有富的過法,窮有窮的過法,她看重的是穩定,能每個月按時領錢回來就好。
父親、兄長是注定要倒的靠山,而夫婿充滿了不確定性,掙他幾個飯錢,不止要處理婆家關系,說不定還要幫他生孩子。相比之下,朝廷是一個多麼穩定、可靠、講信譽的冤大頭……啊不是,報效對象啊。
韓頡詫異地看著她,良久後輕輕嘖了一聲,說:“明小娘子,我不知道你為何對錢財如此執著……但你若覺得進了玄梟衛就能高枕無憂,混吃等死,那恐怕太低估玄梟衛了。”
好極了,韓頡剛剛還擔心明華裳想混入玄梟衛當雙面間諜,現在他盡可打消這個念頭了。
反而要擔心她是不是想混進來騙錢。
事關自己一輩子幸福,明華裳立刻露出一臉虔誠,虛心問:“那韓將軍需要我做什麼?”
“這得看你能做什麼。”韓頡說,“玄梟衛中有天、地、玄、黃四個等級,唯有達到地級,才能領終身俸祿。恐怕要讓小娘子失望了。”
明華裳輕輕“啊”了一聲,顯然也認識到朝廷的錢沒那麼好掙,這口飯沒那麼好吃。她很快打起精神,說:“不失望,那怎麼樣可以達到地級?”
韓頡輕輕笑了聲,這位小娘子還真是敢想。韓頡也不怕她泄露出去,如實說道:“天地玄黃隻是大概的級別,僅代表在玄梟衛中的權限,每一級中還有許多職位劃分,整個玄梟衛遠不隻四級。其中天字級是女皇的親信,沒有上官,有任何事直接向女皇稟報;地字級是精英,不止要搜集情報,還要獨立外出執行任務;玄字級負責打聽消息、傳遞情報;黃字級更第低一層,沒有上司對接,搜集所有可能有用的消息,從米價到街上發生的事,不論巨細,全部寫好了上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