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這時候才明白明華裳的意圖,他心想幸虧明華章反應快,接住了明華裳的戲,要不然就憑明華裳這突兀又浮誇的演技,他們肯定得露餡。
隗嚴清臉上飛快閃過絲難以言說的神色,說:“郎君、娘子盡管放心,我們已將二徒的身體妥善安置,不會打擾貴客的。”
任遙表示懷疑:“真的?”
隗嚴清一再保證,他們畢竟頂著客人的身份上門,堅持要求看隗白宣的屍體說不通,任遙無計可施,隻能暫時放過屍體的話題。
明華裳為了做戲,臉埋在明華章胸膛上,肩膀都配合著一抖一抖。她悄悄拉明華章的衣服,示意明華章去看隗白宣自殺現場。
一個人若走到自殺這一步,可見內心情感已經將理智淹沒,那她自殺現場必然會留下大量心理痕跡。而隗白宣死亡現場正好還是做木偶的工坊,明華裳覺得這個地方必然有大量線索。
明華裳的暗示明華章聽懂了,他按住她的手,說出來的話卻截然相反:“這裡剛死過人,陰氣太重,五娘,你先出去吧。”
明華裳一愣,不可置信地抬頭:“啊?”
明華章卻已經握著明華裳的肩膀把她拉開,對江陵、任遙說道:“你們帶著五娘去外面轉轉,別嚇著她。”
管家知道這種世家大族講究多,洗手都有五六道工序,世家嬌養的娘子怎麼能接近死人呢?管家立刻接道:“郎君說的是,娘子是貴客,怎麼能讓貴客去外面等?不如娘子去我們府上的花園散散心?”
隗嚴清也上道地說道:“是啊,是我沒考慮周全,差點衝撞了崔娘子。娘子見多識廣,恐怕看不上寒舍,但我剛剛修繕過宅院,勉強也能一觀,若是娘子不嫌棄,不妨去花園散散心?”
明華裳正要說什麼,卻明華章攔住:“那就有勞隗掌櫃了。”
隗嚴清喜出望外,他回頭對大徒弟使了個眼色,說道:“墨緣,還不快領著崔娘子遊園?你給我打起精神,若是怠慢了娘子,看我如何收拾你。”
隗墨緣一路跟在隗嚴清身後,沉默的像個影子,聽到這話他勉力笑了笑,對明華裳三人行禮:“崔娘子,請。”
明華裳萬分不情願,然而無論是真身份還是假身份,她都拗不過明華章,隻能跟著隗墨緣往花園走去。
明華章等明華裳、江陵、任遙走遠後,才對隗嚴清說:“既然傳聞是誤會,那我就放心了。我想去看看木偶,可否請掌櫃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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隗嚴清求之不得,笑著道:“當然,郎君這邊請。”
隗嚴清在前方帶路,謝濟川不著聲色走到明華章身邊,調侃道:“你竟然放心讓她離開你的視線?”
“不放心。”明華章面上還是那副冷淡清高的模樣,嘴唇的動作微不可見,完全看不出他在說話,“所以我將那兩人打發過去了。”
江陵和任遙動腦能力暫不評價,但真發生什麼危險,倒還能擋一擋,適合留在明華裳身邊做護盾。
謝濟川極輕地笑了聲,同樣低不可聞說:“她身上的天賦獨一無二,韓頡恐怕就是看中這一點,才要將她吸納進來。如果她真的能勾勒出兇手的畫像,你這樣打發走她,不是耽誤案件嗎?”
“不需要。”明華章說,“沒有畫像,一樣可以破案。但她肯定要離開玄梟衛,過多參與案子,對她有害無利。”
謝濟川聳聳肩,說:“隨你吧。反正又不是我升職。”
另一邊,隗墨緣帶著明華裳遊園,明華裳沉默,隗墨緣也很沉默。
看得出來隗嚴清這些年錢掙了不少,宅子十分氣派,但隗家人少,大部分院子都是闲置的,草木叢生,遮天蔽日,走在寂靜的甬道中,反而有些鬼氣森森。
明華裳悄悄打量隗墨緣,他看起來精神很不好,一路走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隗掌櫃那樣一個人精,教出來的徒弟不至於連待客之道都不懂,除非隗墨緣身邊發生了巨大變故,讓他連外界刺激都注意不到了。
明華裳不動聲色,一臉好奇地問:“隗大郎君,這是什麼樹?”
隗墨緣回神,看向旁邊,說:“哦,這是槐樹。”
槐樹高大,沿著牆種了一排,若是夏末應當很壯觀,但現在槐樹沒有開花,唯有黑色枝丫虬結盤曲,乍一看像一排鬼爪,張牙舞爪從虛空中抓著什麼。
明華裳問:“怎麼種了這麼多槐樹?”
隗墨緣打起精神道:“師父說槐樹荚果多子,多子多福,所以買下這個院子時種了許多。”
槐子諧音“懷子”,可見隗掌櫃對求子的熱切,可惜越期望就越得不到。江陵問:“我看隗掌櫃年紀不算大,為何求子這麼多年都沒結果?”
任遙重重撞了江陵一下,怒目瞪他:“你會不會說話?”
隗墨緣是大徒弟,隗掌櫃沒有親生兒子,家產就要由他來繼承,江陵當著隗墨緣的面提這個話題,不是找茬嗎?
隗墨緣咳了一聲,說:“無妨。實不相瞞,師父早年是唱傀儡戲的,但他吃錯了東西,大病一場,之後嗓子就壞了。師父唱不了戲,被趕出戲班子,他帶著我四處奔波,風餐露宿,一直沒好好養身體。等後來,我們好不容易在洛陽站住腳,木偶生意漸漸有了起色,手裡終於有闲錢了。師父再去求醫,郎中卻說師父身體留下了病根,此後恐怕有礙子嗣。師父這些年沒少求醫拜佛,可惜都沒什麼用。慢慢的師父心思就淡了,後來他又收了二師妹和三師妹,他專心教我們三人,不再提子嗣的事了。”
明華裳三人都有些驚訝,沒想到隗嚴清還有這麼一段身世。
傀儡戲有很多流派,但大致無外乎一邊操縱木偶,一邊演唱,對演員的要求很高。
難怪明華裳覺得隗嚴清走路很有韻味,原來他曾經練過。隗嚴清嗓子壞後,傀儡戲自然是演不下去了,但他對木偶知之甚詳,最後靠給死人做陪葬木偶發了家,也算無心插柳,柳暗花明。
明華裳問:“原來隗掌櫃還有這麼一段過往,敢問隗掌櫃原來練的是什麼戲?”
“牽絲戲。”
明華裳眼中露出驚嘆之色:“竟然是最難的牽絲戲,真厲害!那大郎君是隗掌櫃的首徒,是不是也唱得一手好戲?”
明華裳長著一雙優美的杏眼,她又愛笑,當她看著人說“真厲害”的時候,幾乎沒有男人抵抗得住。隗墨緣也是如此,他下意識要應了,但話到嘴邊想起師父的忌諱,還是垂下眼睛道:“讓娘子失望了,我並不會傀儡戲。”
明華裳很失望:“是嗎?家裡鮮少讓我出門,我還一直沒聽過傀儡戲呢。”
對著一個十六歲少女滿懷期待又慢慢熄滅的眼睛,任遙看著都於心不忍,更別說男人。果然隗墨緣過意不去了,說:“崔娘子,抱歉。但嗓子是師父的心結,他一聽到傀儡戲就發火,不允許我們私下學。若娘子想看其他,我定在所不辭,但傀儡戲……”
明華裳本也不是為了聽戲,見狀趕緊說:“哪裡,是我不懂事,讓大郎君為難了。郎君可真是孝順,隗掌櫃雖然沒有子嗣,但有你們師兄妹承歡膝下,倒比尋常人家的兒子強多了。將來隗
掌櫃養老時,大徒弟是兒子,二徒弟是兒媳,三徒弟是女兒,不知多有福氣……”
明華裳說著,很做作地呀了一聲,捂住嘴。她暗暗拉任遙的衣服,等著任遙給她配戲,任遙臉都憋紅了,實在演不出來,隻能用力掐了江陵一把。
江陵猝不及防,脫口而出:“男……”
他本來想罵男人婆你瘋了,但接觸到明華裳、隗墨緣的視線,他硬生生轉口,沉重道:“難受的事就不要提了。剛剛隗掌櫃不是說了,二徒弟自殺死了,哪還有什麼兒媳?”
明華裳松了口氣,幸好,江陵把話圓回來了,沒有露餡。看來這戲班子還是得靠她,明華裳接過戲眼,一雙大眼睛裡流露著四分愧疚、三分難過、二分憐惜,還有恰到好處的一分害怕:“對不住,我忘了二娘子已經……唉,隗郎君,節哀。”
隗墨緣勉強笑了笑,垂下眼睛,目光有些躲閃。江陵道:“哭喪著臉做什麼,大丈夫何愁找不到妻子,你另娶一個女子,以後一起孝敬隗掌櫃不就行了?”
“是啊。”明華裳仔細盯著隗墨緣的表情,說,“我雖然不知道二娘子為什麼自殺,但她如果真的愛你,想來也是希望你幸福的。等給她下葬後,你另娶自己喜歡的女子,她肯定不會怪你。”
隗墨緣嘴唇嗫喏,臉上露出一種愧疚、解脫、痛苦交織的復雜表情。明華裳正要追問,忽然,宅院中傳來一聲悽慘尖銳的女子叫聲:“啊,她來了,她又來了!”
隗墨緣聽到這個聲音,猛地抬起頭,眼中一瞬間流露出驚惶:“朱砚!”
隗墨緣顧不得師父的交代了,瘋了一樣衝向一個方向。任遙被他這個舉動嚇了一跳,本能戒備起來:“他在玩什麼花樣?”
明華裳看著前方,道:“跟過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