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隻能喝著清水,百無聊賴等了一上午。等下午時,他們的金錢攻勢終於慢慢見效。
一個人再神通廣大,所聽所見也有限,但發動群眾後,那才是真正耳聽六路,眼觀八方。
陸陸續續有人來給明華裳提供“有價值”的消息,有人說這幾天隗嚴清心情很不好,頻繁發脾氣,似乎在找什麼東西;有人說這幾天隗朱砚的病情越來越嚴重,經常看著空白處走神,總說外面有鬼,連隗嚴清叫她出門她也不理;有人說大郎君材料似乎買錯了,被掌櫃罵了一頓,大郎君不知說了什麼,把掌櫃惹得很生氣。
明華裳驚訝:“隗墨緣竟然會頂撞師父?”
“是啊。”傳話的小丫鬟也覺得很不可思議,“大郎君最是孝順,他頂嘴可把掌櫃氣壞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明華裳追問爭吵的細節。小丫鬟仔細回想:“當時我在後院掃地,看到大郎君提著一個黑色布包進來。我沒放在心上,但沒過一會,掌櫃房裡隱隱傳來爭吵聲。我怕被主子遷怒,趕緊提著掃帚往遠走,隱約聽到大郎君說‘隗家從前是戲子,如今是商賈,一直都是下九流,人貴有自知之明’,然後掌櫃就摔了杯子,罵‘放肆,誰給你的膽子頂撞我?我這麼辛苦,還不是為了你們’。之後管家進來了,我怕被波及,就趕緊走了。”
明華裳若有所思,江陵對此見怪不怪,他爹每隔十天半個月就要這樣罵他。他見明華裳板著臉,在她眼前晃了晃手,說:“你這麼嚴肅幹什麼?怎麼,你也被你爹罵過?不應當啊,你一個姑娘家,你爹也舍得罵?”
明華裳大方地給了丫鬟一百錢,鼓勵她發動身邊人,多探再探。等丫鬟走後,明華裳道:“你不覺得很奇怪嗎,隗墨緣竟然會頂嘴?”
“這有什麼。”江陵不以為意,“正常人不都這樣嗎?”
和長輩反唇相譏,這種事以江陵的性格很常見,但放在隗墨緣身上就不太尋常。明華裳整合下人匯報的消息,說:“你們有沒有覺得,隗墨緣採買材料太頻繁了?”
江陵道:“他們就是做木偶的,買材料不是正常事嗎?何況明華章剛裝崔家人下了單子,隗家肯定想早點做完。”
明華裳想了想,還是搖頭:“不對。他們是做木偶生意的,哪怕是崔家這種名門望族,往年應當也見了不少,何至於亂套?隗掌櫃給我的感覺太急躁了,我們去南市一趟吧,我看看隗墨緣到底買了些什麼。”
現在時間晚了,南市已經收攤,明華裳和江陵、任遙約好明日相見的時間地點,就各自回家。
明華裳料想隗墨緣材料買錯了,第二日肯定會再出門。江陵照例用一頓飯錢僱佣乞兒們幫他放風,那些孩子果然十分聰明,等隗墨緣走遠後,他們就跑過來通知江陵,明華裳三人尾隨進店,問:“剛才那位郎君問了什麼?”
老板娘不動聲色打量他們三人,她認出來這三人身上的衣料不俗,立刻擺出一臉笑意,說:“郎君娘子安。我們小本生意,不能泄露客人的事……”
江陵從容地把一袋錢放在櫃臺上,問:“現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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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眼神不斷往錢袋上瞟,臉上笑容越發尷尬。明華裳道:“老板娘你放心,我們不是壞人。實不相瞞,剛才那位要和我們堂姐訂婚,我們怕堂姐吃虧,特意來盯著他。他一個男人進布坊做什麼?誰知道他是不是有外宅了。”
任遙跟在後面,默默看著明華裳又給他們安排了身份——這次甚至成了捉奸的堂弟堂妹。
老板娘猝不及防撞見一出家庭倫理大戲,她有些好笑,爽朗說道:“娘子,這就是你想岔了。剛才那位郎君根本不是給外宅買衣服,他要的是男子布料。”
“真的嗎?”明華裳一臉狐疑,咄咄逼人道,“誰知道是不是你和他勾結好了,故意騙我們。”
老板娘心想恐怕壓根沒有什麼堂姐,估計這位就是訂婚的女子。大唐女子向來彪悍,捉奸把男人打殘的也不是稀罕事,老板娘沒有當回事,帶著明華裳幾人往裡面走:“娘子您瞧,剛才那位郎君買的是這匹布,還有這幾匹。這種料子結實耐用,但顏色灰蒙蒙的,哪能給小娘子做衣服?定是那位郎君買去送兄弟朋友呢。”
明華裳一一看過料子,仔細記住顏色,這才趾高氣揚道:“料他也不敢。他之前來過嗎?”
“來過。”老板娘無奈笑道,“也買的是一樣的料子,娘子您就放心吧。”
明華裳慢慢點頭,和江陵、任遙兩人出門。江陵嘆說:“一天快過去了,又什麼事都沒幹成。”
“誰說沒收獲?”明華裳說,“至少我們可以確定,這幾天讓隗掌櫃焦灼不安的,並不是二兄定下的那批木偶。”
江陵和任遙都沒聽懂:“為什麼?”
“我上次跟蹤隗墨緣的時候,親眼看到他進了這家布料店,今日應當是他第三次來了。老板娘剛才也說他每次買的都是同樣的料子,短時間內頻繁用同一批衣料,說明隗家在做某種木偶,而且全部失敗了。”
為了讓木偶栩栩如生,上面的衣物都用真人布料,而且要粘在木頭上,層次感不比活人差。但一旦做毀了,上面的料子就全浪費了,下一個還得重新裁剪、粘黏。
江陵不明所以地點頭,他沒料到明華裳隻是問了問常用品消耗,竟然就能猜出隗掌櫃的行為。江陵由衷嘆道:“韓將軍果然沒看錯人,你可真是天生幹這一行的。”
以小見大,天生的情報員啊。
“我就當你是誇我的。”明華裳說道,“我不清楚二兄具體怎麼和隗掌櫃說的,但給祖母陪葬,定制的木偶必然是女子,怎麼會用到男子的衣料呢?可見在二兄之前,還有一位大人物和隗掌櫃下了訂單,而且很急。”
江陵點頭:“有道理。”
“你什麼都覺得有道理。”任遙嫌棄道。不過明華裳的話也提醒了她,任遙靈光一閃,終於想到剛才莫名的熟悉感來自哪裡了:“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剛才隗墨緣買的衣料,正是禁軍慣用。”
明華裳和江陵悚然一驚,這方面他們倆的敏感度遠不如世代從軍的任遙。三人對視一眼,隱約覺得事情不太對勁:“莫非隗嚴清想做禁軍模樣的木偶?”
世人皆知,木偶是用來陪葬的。什麼人會需要禁軍陪葬?
第40章 私情
明華裳三人面面相覷,都有些不寒而慄。江陵忍不住喃喃:“敢用禁軍陪葬,不想活了嗎?”
這種事一旦被發現,那可不止是殺頭,要株連全族的。
任遙皺眉問:“那我們還查嗎?”
她以為這隻是個人命案,殺人動機無非是為情為財為仇,誰能想到,竟然會牽扯出一條這麼可怕的線索。
他們現在牽扯的不算深,還來得及抽身。如果繼續查下去,真的發現有人僭越,那他們舉報還是不舉報?
不舉報是包容反賊,與造反同罪;舉報又會讓好不容易安穩下來的朝堂再次動蕩起來。
酷吏時代隨意構陷造反的亂象任遙還歷歷在目,當時她還小,厭惡透了那些搬弄是非的小人。她實在不想讓自己也成為那種人。
明華裳沉默了許久,說:“現在天色晚了,不方便查案。今日不妨到此為止,我們都回家好好想一想,如果還要繼續查,明日就在老地方見;如果不想摻和這趟渾水,那明日就不用來了,這幾天的事隻當沒發生過,我相信彼此的人品,誰都不會說出去。”
江陵和任遙沒接話,明華裳就當他們同意了。明華裳深吸一口氣,隨著人流往外走去:“那我就先走了,有緣再會。”
明華裳說這番話時是真的抱了放棄的念頭。她隻是想找個鐵飯碗啃一輩子而已,沒必要為此把命搭進去。
她早就應該想到的,隗家在普通百姓中算是大戶人家,但放在洛陽裡連粒沙子都算不上。他們家裡鬧鬼,怎麼會驚動直屬於女皇的玄梟衛呢?
明華裳懶得去想背後的意圖,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她隻想過好自己的日子罷了。她打定主意再也不管了,明華章本來就不贊同她摻和這些事,或許她被刷下去,才是所有人都滿意的結局。
回到閨房後,招財進寶一如往日抱怨她怎麼一出門一整天,今日明妤、明妁都在明老夫人跟前,唯獨明華裳不在,老夫人雖然沒說什麼,但看表情不太高興。
招財認真勸她:“娘子,您以後不能這麼不務正業了。您都十六了,馬上就要說親,您成天在外面逛街吃飯,若是被未來婆母知道,恐會不喜。您不如靜下心來,好好學習針線活。”
明華裳安靜了好半天,說:“我是個活人,又不是繡娘。莫非我嫁過去,就是為了給他們家做針線的?”
“娘子您又說玩笑話。”招財笑著說道,“您是鎮國公府的千金,國公的掌上明珠,誰敢讓您做針線活?但親自繡出來的東西心意不一樣,其他府邸的郎君和夫人聽了會覺得您賢惠,姻緣這不就來了?”
“是啊。”進寶也說,“娘子若是懶得動手,穿兩針做個樣子就成,我替您繡。但您一定得留在房裡,要不然說不過去。”
明華裳慢慢頷首:“你們說得對。”
是啊,她怎麼會拿自己和繡娘比呢,繡娘是用勞動和技藝換取錢財,而她,隻是一件美麗的擺設。
她哪裡比得上繡娘?
招財進寶見明華裳點頭,以為她聽進去了,忙問:“娘子,那要給大娘子遞句話,明日帶著您一起做針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