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說著咯咯笑了,丫鬟被氣得臉頰通紅,用力跺了下腳跑走了。
明華裳被迫看了出大戲,她瞧著山茶趾高氣揚的樣子,並不覺得可惡,隻覺得可悲。
山茶剛才那些話無疑是很惡毒的,拿玉瓊身世之痛開玩笑,但凡有點良知就笑不出來。但這怪山茶嗎?
明華裳平心而論,如果她從小放在山茶的位置上,吃不飽穿不暖,不被允許讀書識字,隻有以色侍人,得到了男人的喜愛才能過上好日子,她也會變成如此。
當然,這個好日子,也是相對而言。
沒有得到過陽光雨露的花,不能責怪她為什麼沒長成筆直、燦爛、有風骨的蘭。
明華裳覺得山茶看不起玉瓊,就像外室看不起青樓女子、正妻看不起小妾一樣,她們都是別人的附庸,不敢去反抗致使她們一生不幸的根源,卻揮刀向比自己更弱的同類。隻要創造比她們更低的階級,隻要痛踩比她們還不幸的女子,自己就能成為人上人了嗎?
並不能。弱者相互鄙視,為強者的剝削找理由,實在沒有必要。
衷心擁趸玉瓊的丫鬟被山茶氣走了,在偏僻處和小姐妹痛罵山茶小人得志,日後一定會摔得更慘。明華裳卻拍了拍山茶的手,問:“能帶我去你們住的地方看看嗎?”
第60章 山茶
山茶不知道明華裳為什麼要看她們的住房,但明華裳背後是江世子,山茶得罪不起,左右她也無事,便帶著明華裳到處看看。
明華裳先去了二樓,她拐出樓梯,果然在旁邊找到一扇不起眼的門。明華裳推開,裡面光線十分昏暗,隻能在黑暗中看到大致的輪廓。
光線從背後射入,明華裳隱約看清靠南牆放著一個木架,上面擺著酒具、茶盞、賭器。明華裳小心翼翼進門,問:“這裡怎麼這麼暗?”
山茶不耐煩地靠在牆邊,說:“三面都是牆,可不是暗嘛。”
確實,這間小雜物間三面都是牆壁,唯有北牆上方開了一扇小氣窗,但窗戶連著樓梯,並不能照明,隻能散散氣味罷了。
明華裳在屋裡轉了轉,看得出來這裡經常使用,但沒人收拾,器皿都隨意堆著。她停在南牆面前,這堵牆後就是風情思苑,張子雲死的地方。但明華裳打量了很久,實在沒找到從這裡到隔壁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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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裳隻能遺憾出門。她走到風情思苑面前,第一眼就看到上面張揚刺眼的“封”字。明華裳繞著封條打量,山茶見了,狐疑道:“裡面死了人,你不避諱,怎麼看著還很向往?你該不會想進去吧?”
被看穿了。明華裳高冷地哼了一聲,說:“我不過是檢查你們有沒有說謊而已。那個張三郎當真是自殺嗎?我警告你,我們江安侯府可不是吃素的,要是世子在你們這裡出事,江安侯絕對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山茶道:“當真。張三郎大概是酉時來的,玉瓊說仰慕他畫技,便與他在風情思苑單獨飲酒。戌時左右,客人來得越來越多,我正在準備跳舞,忽然聽到樓下吵了起來。原來是經常包玉瓊的貴客來了,點名要玉瓊陪,老鸨去風情思苑叫人,張三郎說畫還沒畫完,說什麼都不讓玉瓊走。老鸨讓啞叔送了幾壇酒,他就消停了。呵,這群酸腐文人都是這種德行。”
明華裳問:“他好端端喝著酒,怎麼會自殺呢?”
“這誰知道?”山茶說道,“戌時我就在大堂獻舞了,許多人來給我捧場,我哪注意得了一個文人?等我跳完都亥時了,我累死了,上樓剛歇了一會,樓下媽媽就尖叫。我派人去問,才知道樓下出人命了,那個書呆子畫畫成痴,竟然自刎死了。”
明華裳挑眉:“自刎?”
“是啊。”山茶理所應當道,“戌時之後,風情思苑的門一直關著,大堂裡那麼多賓客,那麼多雙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眾目睽睽之下,還能有人繞過所有人的眼睛,進房裡殺他?等亥時後,媽媽終於騰出手了,她本是去風情思苑催他走,沒想到一推門卻看到個死人。當時媽媽身邊跟著很多人,大家都看到包廂裡門窗緊閉,地上幹幹淨淨,張三郎靠在桌案邊,手裡握著刀,脖子上流著血,臉上甚至還帶著笑,已不知死了多久。桌案上放著畫,大家都說是他愛畫成痴,得道開悟,魂魄進入畫中做神仙去了。”
明華裳沉默,如果不是知道張子雲隨身攜帶的寶圖丟了,她可能也會覺得這是自殺。
她在風情思苑外踱步,緩慢丈量地形。透過窗縫,能看到風情思苑南北兩面是牆壁,東面窗戶臨街,西面門窗挨著二樓走廊。
東窗有玄梟衛眼線盯著,確定沒有人開窗;西門有月狐全程眼睛不錯監視,也確定沒有任何人靠近。
這就奇怪了,難道兇手會穿牆術嗎,他到底是怎麼進入包廂,殺死張子雲,並取走畫卷的?
或者她該換另一種思路,戌時之後確實沒有人進出密室,但提前在裡面放了某種東西,將張子雲延時殺死了嗎?那麼,大明宮圖丟失又如何解釋?
明華裳想不清楚,決定先把天香樓的地形探索完。她不相信世上有鬼魂殺人或者得道入畫,所謂密室,一定是個依託於天香樓結構的詭計。
明華裳說:“我們去三樓看看吧。”
青樓姑娘們的房間都在三樓。二樓包廂雖然風雅奢華,但和她們沒什麼關系,便是如山茶這種當紅新秀也隻能在三樓分到一個小房間,吃穿住行乃至接客,都要在這裡。
山茶無法拒絕,隻能帶著明華裳上樓。樓梯用木板搭成,下面是懸空的,明華裳走在上面有些腿軟。她不由緊緊抓住扶手,一不小心,衣角被勾在木縫裡了。
明華裳哆嗦著蹲下去解衣角,她無意瞥到下面,霎間頭暈眼花。明華裳忍不住道:“你們舞臺和包廂修得那麼華麗,為什麼不修繕修繕樓梯?”
山茶輕輕嗤了聲,說:“看不見的地方,誰樂意出錢?反正常用的也不是恩客,媽媽才不在乎呢。”
明華裳無言以對,她努力控制眼睛不要往下看,小心翼翼拉出自己的衣服。她靠得近,扯衣服時看到樓梯木板上似乎卡著一縷紅絲。
看來之前也有一個像她一樣的倒霉鬼,在這裡勾住了衣服。明華裳沒在意,將衣角解救出來後就繼續往樓上走。
兩人踏上三樓,山茶說道:“喏,這就是我們住的地方了。真不知道有什麼好看的。”
入目是一排鴿籠般的房門,整整齊齊排列著,初夏夜已有些湿悶,房屋大多開著窗,從走廊上可以粗淺一窺內裡景象。
明華裳不在意山茶的冷言冷語,她一邊走一邊詢問,在腦海中勾勒每間主人的形象。
她不覺得自己隨意轉轉就能幸運碰到兇手,她隻是想熟悉天香樓的環境。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隻有理解環境,才能理解生活在這種環境中的人,如何思,如何想,進而如何做。
在一眾半敞著門窗,無聊打扇,根本無所謂隱私的青樓女子中,玉瓊的房間顯得尤其獨特。她門窗緊閉,窗上糊的是絹布,往裡看霧蒙蒙一片,別想用手指頭捅破偷窺。
山茶見明華裳盯著一扇窗,懶散說:“那是玉瓊的屋子。她可講究的很,不讓人碰她的東西,有誰不經過同意就進她的屋子,她還要生氣。”
明華裳說:“玉瓊已當了許多年花魁,她屋裡應當有很多值錢東西,不喜歡別人碰也是常理。”
山茶嗤笑一聲,用力翻了個白眼:“恰恰相反。我們這位花魁脾氣怪異的很,若她屋裡是金玉堆出來的,我倒也能理解,偏偏她房裡和雪洞一樣,四面都是白牆,我進去都瘆得慌。”
明華裳意外:“真看不出來,玉瓊竟然喜歡簡樸。”
山茶冷嗤,不屑道:“裝清高而已。”
慢慢走到了山茶的房間前,山茶心想來者是客,反正今夜她也不用接客,就邀請明華裳進去坐坐。
明華裳正想近距離觀察青樓生活,欣然應允。
山茶的住處一如她的性格,堆滿了大紅大金,明華裳進去都覺得眼睛吵得慌。山茶隨意撈起臥榻上的披帛,道:“隨便坐。”
明華裳站在地上,看著四周紅彤彤的擺設,都無從下腳。明華裳瞧見旁邊一個鈿螺漆箱裡堆滿了紅稠,她實在看不出來這是什麼衣服,問:“山茶,這是什麼?”
山茶正在找茶具,聞言回頭掃了眼,說:“哦,那是我跳舞用的綢帶。”
明華裳比劃了一下,難以理解:“跳舞用得著這麼長的綢帶嗎?不會把自己絆倒嗎?”
屋裡隻有冷茶了,山茶隨意倒了盞,端到明華裳身前,吊梢眼微微向下睨著,嗤道:“隻有蠢貨才會被絆倒。”
明華裳隱約覺得這話在諷刺她,她還沒來得及回復,山茶將茶盞塞到她手裡,傾身勾起紅綢,在這路都走不開的小屋裡旋轉起來。
紅色絲綢宛如飛雲流水環繞在她身側,大紅波浪上下翻滾,越轉越快,底部襦裙像花一樣怦然綻放。
絢麗又驚險,明華裳每一步都擔心她踩到裙角或者被紅綢纏住,但山茶每一步都踩在旋轉與跌倒的交界。最後,山茶像變戲法一樣將所有紅綢收入手中,旋身驟停。
明華裳忍不住鼓掌:“厲害,跳得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