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小兄弟,你可別小看我們玉瓊。”老鸨一心想壓倒這兩個地頭蛇,滔滔不絕道,“玉瓊長得好,身段好,但這隻是她最不值一提的優點。她真正厲害的是才華,我們玉瓊通音律,會文墨,一曲琵琶得滿堂喝彩,畫技更是引無數文人俠客趨之若鹜。郎君,您離開平康坊,去讀書人圈裡問問,還有誰不知道天香樓玉瓊?”
明華裳冷冷嗤了聲,不屑道:“沽名釣譽,故弄玄虛。”
江陵在玄梟衛裡的罪也不是白受的,他馬上明白明華裳的意圖,不悅地擰眉:“我是來平康坊尋樂子的,不是看你發威的。你這也看不上,那也不喜歡,到底想做什麼?”
任遙順著話頭添了把火:“是啊,妹妹,郎君如今看上了新人,你要懂事,莫敗了郎君的興致。”
老鸨還沒來得及感嘆好一手挑撥離間,就聽明華裳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憤怒起身:“好,這個花魁知書達理,多才多藝,比我強多了!我不敢耽誤世子的興致,我這就走!”
說完,明華裳像炮仗一樣,用力推開玉瓊和老鸨,悶著頭衝出去了。老鸨誇張地“哎呦”一聲,捂著被撞疼的地方,故作為難道:“郎君,您看這……”
“不用管她。”江陵脾氣也上來了,冷著臉道,“讓她出去,無法無天了她。”
老鸨竊喜著,一邊假惺惺勸導,一邊給玉瓊使眼色。玉瓊淡淡望了他們一眼,抱起琵琶坐到案前,指尖從弦上劃過,立刻流瀉出一串銀盤滾玉的聲音。
玉瓊對著江陵頷首示意,說:“公子息怒,奴家為公子彈奏一曲,獻醜了。”
明華裳氣洶洶衝出廣寒月苑,她聽到背後傳來琵琶聲,就知道事情成了。接下來沒人看她演戲了,明華裳慢慢收斂了怒氣,裝作失魂落魄的樣子,沿著走廊慢慢查看。
天香樓修得很氣派,尤其舞臺,美輪美奂,奢華非凡。兩邊的房間為此犧牲不少,為了不遮擋舞臺視線,東西兩邊各一溜包廂,中間不互通。明華裳現在站在天香樓西側走廊上,她要想去東邊那幾間雅間,就必須下樓,從大堂穿過,然後再登樓梯爬上二樓。
著實麻煩。
明華裳打算下樓看看,她正走向樓梯,旁邊突然開門出來一個人,兩人都嚇了一跳。
明華裳先發制人,立即豎起眉道:“你鬼鬼祟祟的幹什麼?”
青樓的小丫鬟認出來這是江世子帶來的侍女,她心裡暗暗罵狗仗人勢,卻還是不敢得罪江安侯府,垂頭道:“對不起,是我沒看到外面有人,大人恕罪。”
明華裳看向丫鬟後面的門,問:“這是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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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們休整的地方。”丫鬟低眉順眼地說,“東西兩邊的包廂不連通,有時候送東西不方便,媽媽便在這裡搭了間小隔間,供臨時存放東西。平時姑娘們接客累了,也會在這裡休整。”
明華裳掃過隔間和廣寒月苑,這兩個地方相鄰,隔間旁邊就是樓梯口,明華裳問:“從隔間能進廣寒月苑嗎?”
“那當然不行。”丫鬟忙道,“這是下人待的地方,怎麼能打擾貴客?”
明華裳點頭,然後像隻高傲的孔雀,連句客氣話都不說就走下樓梯。丫鬟敢怒不敢言,暗暗瞪了一眼就趕緊去打雜了。
明華裳下樓後,再一次被奢華氣派的大堂震撼。明華裳回憶月狐的話,按月狐給出來的方位,當日張子雲進的是二樓東面靠北的包廂,叫“風情思苑”。月狐坐在一樓大堂,正對包廂,應當是舞臺西側的坐席。
明華裳繞著大堂尋方位,突然發現,廣寒月苑和風情思苑正好相對,旁邊都挨著樓梯,若按剛才小丫鬟的說法,風情思苑旁邊會不會也有一間臨時歇腳的小隔間?
明華裳打算去風情思苑看看,她穿過大堂時,被舞臺後方巨大的山水屏風吸引。明華裳忍不住駐足,仰頭看這幅畫。
畫中用墨跡暈染出高低錯落、遠近起伏的青山,山體邊緣用孔雀石勾勒,青中帶彩,各個方向看顏色均不相同。下方留白處,蓑笠翁乘著一葉扁舟,在江上打漁。
一副薄薄的畫仿佛容納了縱深千裡的江山,時間空間都被濃縮於此,明華裳由衷說道:“畫得真好。”
旁邊路過的丫鬟聽到,討好說道:“這是玉瓊姐姐畫的。”
明華裳驚訝:“這麼大幅的畫,都是她一人畫的?”
丫鬟點頭,說:“許多人來天香樓聽玉瓊姐彈琵琶,其實她最厲害的是畫技。媽媽重修舞臺的時候,本來想在舞臺後面雕花牆,玉瓊說太俗了,讓媽媽放屏風,不止能讓天香樓看起來顯得更大,而且不佔地方,不影響東西兩邊穿行。媽媽不信,讓她畫一個出來看看,玉瓊姐姐畫了一個月,做出了這扇屏風。”
明華裳點頭,深深同意:“沒錯,放影壁或花牆太擁擠了,會擠掉舞臺的風光,還顯得逼仄。這座屏風放得好,我進來的時候,確實覺得清爽開闊。”
丫鬟與有榮焉道:“不止如此,玉瓊還會水拓法,這項技藝連朝廷畫師都學不出來……”
丫鬟正說得起興,對面傳來一聲冷哼。明華裳抬頭,看到山茶倚靠在欄杆上,目光像小刀一樣。
丫鬟霎間噤聲,山茶捏著帕子,一扭一扭走過來,陰陽怪氣道:“你還真是一條合格的狗,逢人就叫,恨不得把所有客人都拉到她那邊。可惜啊,她天生晦氣,恐怕壓不住這麼多福。”
看起來天香樓內明爭暗鬥不少,山茶和玉瓊很不對付,這是山茶第二次公開擠兌玉瓊了。明華裳記得剛才老鸨說,玉瓊已當了四年花魁,面前的山茶姑娘容貌豔麗又年輕氣盛,看起來,這是新舊花魁之爭。
明華裳覺得山茶話裡有話,看樣子掌握著不少玉瓊的黑料。明華裳故意裝出不相信的樣子,問:“是嗎?該不會是你嫉妒她,成心說人壞話吧?”
“什麼?”山茶差點被氣死,挑高聲音道,“我說她壞話?呵,也不知道是誰去衛府陪酒,衛府就出了人命;在樓裡巴巴搶客人,客人沒伺候好,卻給樓裡招來了官司。要不是她惹事,天香樓能蕭條成這樣嗎?我辛辛苦苦練舞,飯一口都不敢多吃,睡覺都在吊腿,好不容易留下客人,她倒好,走哪克哪兒,把這一切全毀了!”
山茶嗓音尖銳,沒有一點收斂的意思,丫鬟尷尬,忙道:“山茶姐姐,媽媽說了家醜不可外揚,不讓說這些事……”
“誰和她一家人呢?”山茶冷冷甩開袖子,“她自己命衰,克死了家族父母,克死了恩客,要說醜事也是她一個人的醜事,關我什麼事?”
丫鬟餘光不斷往明華裳身上瞄,又急又羞:“山茶姐姐……”
明華裳本是隨意激一激,沒想到竟聽到了意外之喜。明華裳沉下臉,冷冷斥問:“什麼官司?什麼人命?你們在說什麼?”
山茶發熱的腦子總算清醒一點,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把媽媽嚴令禁止的話抖出去了。明華裳見她們躲閃不語,冷著眼說道:“好,你們不說,我這就去稟報世子。敢欺瞞我們江安侯府,反了你們了!”
“不要。”山茶慌了,連忙拉住明華裳的手,吞吞吐吐說道,“京兆府的人來過了,說是恩客想不開自殺,不關我們的事。”
“自殺?”明華裳挑眉,順勢冷冰冰追問,“你們樓裡死人了?在哪裡?”
山茶猶猶豫豫指了下二樓風情思苑,趕緊收回手:“大人,官府的人已經來查過了,真的和我們沒關系。”
“死的是誰?”
“張三郎,名諱子雲。”
“他人現在在哪兒?”
山茶知道這種事權貴人家避諱,別說侯府了,她每天睡覺的時候想到一個死人曾躺在二樓,都覺得心裡膈應得慌。山茶連忙澄清:“官府檢查過後,已經將屍首拉到義莊了。您放心,媽媽請高僧來念過經了,他是自殺,又怨不到我們,不會在天香樓裡盤旋的。”
明華裳抬頭往二樓看去,果真隱隱在包廂門上看到封條。明華裳指著樓上問:“裡面驅過邪嗎?”
山茶和丫鬟都面露尷尬,明華裳心中大喜,知道現場應當沒人進去過。她暗暗對江安侯府道了聲抱歉,她不是故意敗壞江家名聲的,然後就冷著臉,居高臨下呵斥道:“說啊,怎麼啞巴了?”
明華裳活脫脫演示了什麼叫宰相門前七品官,山茶不敢得罪江世子的婢女,忍氣吞聲道:“沒有。媽媽發現人死了後,趕緊去報官。官府的人來搜查,沒發現兇殺痕跡,就讓衙役將那扇門封住。還說以後會派人來問話,讓我們隨時配合。我們伺候人的,哪敢得罪官差,實在沒法動門上的封條,隻請了青龍寺的高僧在走廊上念經超度。”
這對明華裳來說是個天大的好消息,官府的衙役受過訓練,搜查時不會大肆破壞現場,之後用封條攔住無關人等,屋內應當還保持著命案發生時的狀態。現場越還原,對明華裳畫像就越有利。
但同樣也帶來一個問題,門上貼了封條,她怎麼進去?
明華裳裝出來的驕橫婢女還不足以讓她無視官府禁令,撕開封條還不被人懷疑。看來進入現場還需要從長計議,明華裳暗暗思忖著,問道:“那你們之前說的衛府人命,又是怎麼回事?”
說起這個,山茶的底氣就硬多了,不陰不陽道:“這就更不關我們的事了。前幾天,長安鼎鼎有名的名士衛檀設宴,請天香樓去宴上助興。按理應當是我去的,但媽媽偏心,硬是把機會讓給了玉瓊。玉瓊去衛府彈琵琶,結果宴會進行到一半,衛檀突然口吐白沫渾身抽搐,管家趕緊去請郎中,還沒等郎中來,衛檀就死了。鬧出這麼大的事,肯定驚動了官府,那天玉瓊等人被留下來問話,直到宵禁才放回來。”
說著山茶甩了下帕子,嗤道:“聽說玉瓊以前還是個官家小姐呢,呵,她一出生,他們家就被治了謀逆;她去衛府陪酒,衛府主人出事了;她在樓裡陪張三郎,張三郎也自殺了。要我看,她就是個掃把星,喪門貨,走到哪兒禍害到哪兒。”
丫鬟實在聽不下去,紅著臉道:“山茶姐姐,您嘴上積點德吧。衛檀大人怎麼死的,現在官府都沒查出來,張三郎更是為了畫藝自殺,那時候玉瓊姐還在廣寒月苑陪客呢,她怎麼能知道?至於拿人家身世說話,就更不地道了。她原本也是清貴人家的小姐,要不是四歲那年家族被卷入謀反案,她被迫流落教坊司,我們如今連給人家提鞋都不配呢。山茶姐姐,舉頭三尺有神明,您說這些話時想想自己。”
山茶嗤笑,眼梢吊著,幸災樂禍道:“這麼厲害,我好怕呢。是不是以後,我見了她得跪下,恭恭敬敬叫一聲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