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明華章怔了下,意識到她在問臉上的偽裝,“不累。”
然而光想一想就知道,臉上貼著東西,無論如何算不上輕松。明華裳說:“要不要先卸下來,休息一晚,等明日再偽裝?”
“不必了,萬一發生意外,恐怕來不及。”
“有江陵在呢,讓他出面就好了。”明華裳堅持說,“你這個地方粉都掉了,不如都卸掉,明日再畫。”
明華章皺眉:“哪裡?”
明華裳轉身,指向他衣領下若隱若現的鎖骨。明華章從鏡中看了眼,果真,這裡原本是塗了粉的,但被衣領磨蹭,已經有些掉色了。
既然要重畫,重畫一塊和重畫全部也沒什麼區別了。明華章嘆氣,問:“這裡有水嗎?”
“有。”明華裳立即道,“老鸨多送來一桶洗澡水,我沒有用過,我這就去取。”
明華章一時沒攔住,明華裳已蹦蹦跳跳跑遠了。明華章手還抬著,指尖縮了縮,放棄般收回來:“不用這麼麻煩。”
明華裳頭發半湿,隨意披在身後,磕磕絆絆端了盆水過來。明華章已取下臉上的假皮,浸泡在清水中。
明華裳看得一愣一愣,伸手比劃:“這個地方鼓起來點,這個地方變寬,明明沒動多少,竟然就完全不一樣了。”
千人千面,但認臉時關鍵部位就那幾個。鼻梁、颧骨、下巴調整後,就足以變一張臉了。幸好明華章骨相流暢,給他留了充足的調整空間。
隨著臉上的假件一一取下,熟悉的東都玉樹也出現在她眼前。不消明華章說,明華裳立刻拿出熱巾帕,輕輕擦掉他臉上的黑粉。
明華章本來想自己來,但轉念一想明華裳看得更細致,便由著她去了。
這種感覺十分奇妙,明華裳拿著手帕,拂過哪裡,哪裡就像堵石開玉一樣,粗糙醜陋的外殼落下,露出裡面清俊瑩白的玉。明華裳擰帕子,將他過分粗褐的眉毛擦掉,露出本來修長舒展、根根分明的眉型。
前後對比太鮮明,明華裳從來沒有這樣直觀地意識到明華章骨相之俊秀,皮相之妍麗。明華裳看著面前還掛著水珠的臉,由衷說道:“二兄,你長得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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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章本來閉著眼睛,半仰著頭由她折騰。聞言他眼皮掀開一條縫,一剎間如天光乍破,雲開月明,眼神中仿佛倒映著湖光水色。
明華章好笑地瞥了她一眼,不在意道:“身外之相而已。”
明華裳愣住了,明華章以為她累了,見狀從她手中接過帕子,自己動手擦拭脖頸。明華章動作很快,不可避免地浸湿了衣領,明華裳看到他頸側修長的肌理和上面搖搖欲墜
的水滴,莫名不好意思直視,默默移開視線。
明華裳腦子嗡嗡的,覺得自己全身都要糾纏起來了。她心慌意亂地絞手指,道:“二兄,你怎麼從窗戶進來了?”
其實這是句廢話,明華章偽裝成天香樓的雜役,還能大搖大擺從門裡進嗎?明華裳說出來就後悔了,她隻是覺得不能讓空氣再安靜下去,隨便說點什麼都行,結果沒過腦子,問出這麼白痴的一個問題。
明華裳恨不得咬舌,她本來就沒什麼優點,現在好了,他該不會覺得她很蠢吧?
明華章想的則完全不同,他深夜跳窗進入女子臥房,很有必要解釋一下。明華章說道:“謝濟川在外面盯梢,我想試一下從窗戶進來有沒有可能躲過街上的眼線,所以就試了試。是我思慮欠妥。”
明華裳連忙擺手:“沒關系,自家兄妹,計較這些做什麼。”
這種時候說出兄妹,仿佛在故意印證什麼一樣。明華裳心虛地避開眼睛,明華章垂眸,默默在盆中洗帕子。
屋裡隻能聽到水聲,氣氛反而比剛才更微妙。明華章覺得這種時候不能不說話,便道:“差點忘了,他還在外面。二娘,你的口哨還在嗎?”
明華裳不明所以,但還是從衣領中拽出一枚哨子:“在。”
“正好考考你。”明華章說,“你吹暗語,問他剛才看到我了嗎?”
明華裳回想這幾個字分別代表什麼樣的長短序列,然後吹出一段結巴的鳥語。
很快,窗外傳來子規聲。明華裳側著耳朵,還在努力辨別裡面的長短,明華章已輕笑一聲,哗啦一聲出水擰帕子。
水珠在他修長勻稱的手指上滑動,簡簡單單一個擰帕子的動作,也被他做的賞心悅目。明華章說:“我就知道不行。看來,重點還是在於兇手怎麼避開幾十雙眼睛,悄無聲息進入密室。”
明華裳連蒙帶猜,辨認出來謝濟川說的是“一點都不明顯,隻有瞎子看不見”。緊接著,外面又響起婉轉的鳥叫:“你可真行,這麼久不出聲,我還以為你死了。”
明華章將帕子展開,細致搭在架子上,對明華裳說:“告訴他,我再不濟也比他活得久,讓他多操心自己。”
明華裳磕磕巴巴吹了出去,片刻後,熟悉的子規叫聲又起:“妹妹,別管他,讓他自己說。讓這麼可愛的小娘子睡在兇宅隔壁,也虧他做得出來。”
這回不用明華裳代勞了,明華章拿出自己的口哨,哀切的子規聲也被他吹出一股冷酷絕情的意味:“滾,自己找個地方盯著二樓窗戶,敢睡著就別回去了。”
窗外久久沒有回音,明華裳趴在窗縫上看,平康坊依然燈紅酒綠,歌舞升平,沒人注意到這陣悽婉的鳥叫聲。明華裳問:“二兄,謝阿兄去哪兒了?”
“別管他,他不會委屈自己的。”
燈下明華章清豔驚人,好一個翩翩如玉少年郎,但他收拾水盆的動作卻十分利落。這些庸俗的事並沒有折損他的氣質,反而蒙上了一層溫暖的柔光。
是遠在天邊的星辰,也是近在咫尺的人間煙火。是清輝如月,也是能撐起一切的頂梁柱。
明華裳恍神的功夫,明華章便將水盆收好,擦幹淨桌案上的水漬,在床前拉了扇屏風,順便將床鋪拉平鋪好。他摸了摸她的頭發,說:“幹的差不多了,快來睡吧,其餘的事不必操心。”
明華裳猶豫:“我陪你一起盯梢……”
“不用。”明華章回眸,裡面的光像銀河奔騰,清淺明澈,但也強勢溫柔:“睡吧。你時刻保持最佳狀態,才是對我最大的幫忙。”
明華裳最終屈服了,由著明華章給她拉好被子。屏風合上,光線立刻迷離起來,隔著四君子絹面,他的背影清逸落拓,影影綽綽,挺拔的像是雪松,永遠不會為寒風疾雨催折。
噗得一聲,燭火熄滅,隻餘牆角一盞小燈幽幽散發著輝光。明華裳將臉埋在被子裡,瓮聲瓮氣說:“阿兄,晚安。”
屋中靜的仿佛能聽到月光流過,片刻後,黑暗中傳來一道輕緩的聲音:“晚安。”
此刻,天香樓的另一邊,江陵耳朵貼在門框上,整張臉都擠變形了。他聽了一會,十分不解:“他們在幹什麼,打情罵俏嗎?”
“噓!”任遙怒瞪江陵,她等了許久,再沒有鳥鳴聲響起,她才將信將疑說,“可能,他們在傳遞重要情報?”
江陵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他暗語學的不太好,但好歹還是能聽懂“滾”字的。這種話,也算得上重要情報?
江陵望了眼任遙認認真真記長短的表情,放棄較真這個話題。寂靜無聲地在屋裡蔓延,江陵撓撓頭,有些尷尬。
三個人時不覺得,明華裳走後,江陵才感覺到一男一女同住一屋是多麼別扭。任遙還在記剛才的暗語,江陵實在尷尬得受不了了,咳了聲,說:“不如,我們商量下怎麼守夜?”
任遙其實沒什麼可記,明華章和謝濟川吹口哨很快,很多地方她還沒聽清就過去了。江陵主動打破尷尬,任遙微松了口氣,說:“好啊。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
江陵挑眉,慢吞吞說:“我再不出息,也不至於讓女人頂在前面。我守下半夜吧。”
守下半夜要比上半夜辛苦很多,任遙淡淡嗤了聲,說:“不用。我比男人強,更比你強。強者承擔更多任務,天經地義。”
江陵沉默了片刻,也不急著睡覺了。他盤著腿,坐在地上,饒有興致地看向任遙:“你為什麼總是這麼緊繃,凡事都要比個高低上下來?”
任遙諷刺:“不然呢,像你一樣嗎?”
和任遙相比,江陵過於不緊繃了。江陵抖著腿,道:“你這麼說也沒錯。但我至少活得高興,我很奇怪,你這樣真的快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