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摹。”謝濟川嚴謹地糾正。
“哦,臨摹。”明華裳問,“臨摹這個做什麼?”
謝濟川下筆如飛,潑墨山河很快在他筆下具現,除了尺寸縮小,其餘細節與大堂中的屏風一模一樣。聽到明華裳的話,謝濟川勾了勾唇,輕諷道:“我也想知道,這是在做什麼。”
明華章見他已經畫完第一重山,及時叫停:“後面的山在另一張紙上畫。任遙,你取剪刀來,沿著墨跡把畫剪開。”
江陵也湊過來看熱鬧,他這樣牛嚼牡丹的人聽到都吃了驚,不可思議道:“啊?這麼好的畫,剪開?”
“對,剪開。”明華章淡淡掃了眼謝濟川,說,“畫者深明大義,眼高於頂,不會介意一副臨摹作品的。”
謝濟川冷冷呵了聲:“你還真會慨他人之慷。”
明華章沒搭理謝濟川,他見任遙面露難色,問:“怎麼了,不忍心嗎?”
“倒也不是。”任遙誠懇地說,“沒有剪刀。”
空氣短暫地凝滯了片刻,明華章從容不迫地說道:“用刀劃。記得邊緣要裁仔細,完全沿著墨跡,不能殘留白邊。”
明華裳看著任遙和江陵人手一柄尖刀,趴在畫紙上用力劃拉,著實沉默了。明華章見畫畫和裁剪都需要時間,便問明華裳:“剛才你跑進來,說知道了什麼?”
“哦。”明華裳想起來了,說道,“二兄,我二搜現場,發現風情思苑茶幾上的酒具被換過。”
明華章聽著嚴肅起來,用手指比劃方位:“是這邊的酒具?”
明華裳點頭,就著明華章的手示意:“這裡擺著酒壇和酒器,我查了酒器,發現酒壺上是纏枝摩羯紋,而四個酒杯上是蓮花紋。天香樓既然花得起錢打全套金酒具,沒道理配不是一套的杯盞,所以我懷疑酒壺被人換過。這種時候還要回案發現場,可見酒壺上有很不利於兇手的證據。案發後再回去收尾,這和兇手布置密室時表現出的冷靜、缜密格格不入,所以我懷疑,張子雲之死出岔子了,中途有什麼人幹擾,害兇手原定計劃落空,導致他隻能後期補救。”
明華章聽得很仔細,時不時點頭回應。江陵不及任遙用刀利索,被她嫌棄地推開,江陵無所事事,聽完了明華裳後半截話,問:“照你這樣說,殺人兇手豈不是……”
明華裳,明華章,以及案後揮毫的謝濟川,幾乎同時道:“玉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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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謝濟川的山也畫完最後一筆。他將毛筆放下,松了松手腕,笑道:“二妹妹,你贏了。”
他自負聰明,哪怕明華章讓他臨摹玉瓊的畫,也不曾動搖他的觀點。可是,隨著明華裳回來,披露現場的酒壺被人換過,群山在他筆下聳立起來,他的思緒也如輕舟橫渡,撥雲見日。
他難得用心準備,卻輸給一個小女娘的直覺。兇手不是老鸨,是玉瓊。
江陵聽得似懂非懂,問:“不可能啊,戌時後玉瓊一直在西樓,直到張子雲被發現也不曾去過東樓,她怎麼動手的?”
“這就是這些畫的用途了。”明華章看向任遙,“好了嗎?”
任遙放下一座被裁剪出來的青山,捏了捏手指道:“還剩下一張。”
“這張不用裁了,大致比劃一下就可以。”明華章將所有畫收起來,說,“謝濟川,江陵,任遙,你們三個往遠站。二娘,你到對面來,拿著這裡。”
明華裳陪明華章將紙頁整理好,捏著畫紙邊緣立起來。明華章問:“你們看到了什麼。”
謝濟川抱著手臂,默然不語。江陵聳聳肩,道:“一張畫了很多山的圖。”
“那現在呢?”
江陵歪頭,十分困惑:“這不還是一張畫嗎?”
“現在呢?”
江陵沉默,不再說話了,地上的影子已經告訴他們實情。謝濟川微微嘆了聲,放下手臂,說:“她能想出這種辦法,畫技之高超,構思之巧妙,可稱我平生僅見。”
明華章示意將東西收好,明華裳低頭,看向自己指尖。
她手指間夾著好幾層紙,明華章發話時,她就悄悄將紙層移遠。然而,江陵遠遠看著卻覺得這是一幅畫,他們移動了兩次他才看出來。
明華裳暗暗嘆息,她想,她知道玉瓊是怎麼在眾目睽睽下殺人的了。
天香樓格局特殊,所有人都覺得要想從西樓到東樓,必須穿過大堂,包括明華裳。除非施展仙法,從畫裡穿過。
誰能知道,玉瓊還當真從畫中天地穿行了。
當眼睛視物時,會自動處理遠近大小,因此有了山水畫。當高低起伏、嶙峋千裡的空間被濃縮於薄薄一張紙上,任誰不會誇畫者巧奪天工,妙筆天成?
玉瓊就反向利用了人眼的想當然,制造了視覺錯覺。她精心調整了山體的大小,讓每一座山都存在於獨立的頁面上,當分層擺開時,從正面看群山青綠,層巒疊嶂,觀者會下意識認為這是一幅平面畫。但從側面看就知道,山是立體的,畫層之間有細長通道。
那天布置舞臺時,兩邊的帷幔都放下來,玉瓊買通丫鬟,提前將大堂後牆的屏風拆開,分層放置,中間留出剛好夠她通過的空隙。
山體上色用的是最值錢的寶石,千年不腐不黯,著色效果極好,一個女子貓著腰從後面穿過,不注意看根本發現不了。
坐在正對面的觀眾被自己眼睛欺騙,理所應當覺得背景是一幅平面畫,不會多加注意;月狐等坐在側面的觀眾被帷幔遮擋視線,再加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中央舞臺上,沒人會在意背景板。
玉瓊就這樣當著大堂眾多賓客的面,堂而皇之從畫層中穿了過去,殺人後又施施然穿回來。
明華裳緊跟著想起更多細節。大堂上的山水屏風是玉瓊耗時一個月精心描繪而成,以她的能力,如果隻是一副普通山水,不應當耗費這麼長時間才是。山體恣徉寫意,層層疊疊,山體邊緣卻用了濃豔的孔雀石,明華裳原本以為是勾線,現在想來,其實她是用濃重的寶石粉末,遮住圖層之間的空隙。
還有屏風座上細細的木縫,不是做工失誤,而是刻意為之。將底座拆開,這些木頭便能像榫卯一樣分成獨立的木座,每一段撐著一個圖層,讓山體能單獨站立,之後又能像搭房子一樣收起,再度恢復成一張平面。
今日她在樓下看山水屏風時,丫鬟驕傲地說他們根本不懂這幅畫,明華裳以為丫鬟在諷刺那些附庸風雅的文人墨客,殊不知,她也是看不懂的一員。
看丫鬟的表情,應當是知道屏風內情的,多半那日幫玉瓊布置屏風的人就是她。這種事很好確認,問一問丫鬟的行蹤就知道了。
明華裳想起命案現場擺放的那副香爐仙境圖,煙霧繚繞窗格,真實感十足。她早就應該想到的,玉瓊在繪畫一道上頗有天賦,很會處理空間感和立體感。千重山水屏風,就是她在眼皮底下和觀眾開的一個玩笑。
可惜,滿堂賓客無一知音,他們都是活脫脫的睜眼瞎。
發現屏風的秘密後,整個密室才算真正解開。明華裳服了,問:“這是誰想出來的?”
任遙等人沒說話,用眼神看向明華章。明華裳回頭,認真問:“二兄,這麼離譜的事,你是怎麼想到的?”
明華章道:“其實多虧了江陵,要不是他提醒,我也不會往這方面想。”
明華裳看向江陵,江陵自己都懵了,將信將疑地指著自己:“我?”
“都說眼見為實,耳聽為虛,誰能知道眼睛也會騙人呢。就像冰裂紋瓷盤,上面充滿了裂紋,哪怕添一道真正的裂紋,眼睛也會自動忽略。經江陵提醒,我才意識到,眼睛未必可信。”
明華章有些感慨,嘆道:“這樣有才華的女子,竟出現在青樓,不得不靠賣笑討好恩客,這實在是悲哀。若她家族沒有出事,以她的天分,何愁不能名揚長安,成為繼閻右相後,新一位丹青國手。”
明華裳聽著心情沉重,任遙更是物傷其類,兔死狐悲。江陵見大家都很深沉的樣子,撓撓頭,實在沒忍住問:“那她換酒壺又在做什麼呢?老鸨為什麼要給張子雲下藥?”
“這些事就要問玉瓊了。”明華章很快從傷感中抽離,眼睛漆黑明亮,仍然是那個冷靜理智、殺伐果斷的隊長,“以及,我們此行的目標,大明宮圖。”
第70章 破陣
暮色四合,萬籟俱靜,而夜晚的平康坊才剛剛熱鬧起來。山茶倚在窗邊,聽著隔壁青樓招搖的舞樂聲,氣得不住揪帕子。
京兆府明明說了,張三郎是自殺,和他們天香樓沒關系。客人們卻覺得晦氣,連熟客都不肯上門,其他青樓見此機會樂得挖天香樓牆角,山茶親眼見著遠不如她的女子被捧為花魁,甚至也拿出紅綢,明目張膽地模仿她的飛天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