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之後,張子雲漸漸喝高了,趾高氣揚地說他要發達了,很快就會成為魏王的親信。此情此境,再結合幾日前發生的事,玉瓊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張子雲背叛了衛檀,他為了升官,竟甘心做魏王的走狗。
衛檀奉命重繪大明宮圖不是秘密,他又高調,即便是秘密也嚷嚷得全城皆知了。武家的人想要阻止遷都,秘密接觸衛檀身邊的人,張子雲就這樣被功名利祿打動,答應替武家取畫。
但衛檀拖得太久了,畫完後第二天工部就要來取圖,張子雲沒有時間從長計議,隻能出門殺掉送畫的奴僕,再回來毒死衛檀。
有衛檀在,圖紙丟了一張,再畫一遍就是,根本無關痛痒。隻有衛檀死了,才能讓含元殿無法重建,真正阻止女皇遷都。
張子雲一門心思等著魏王的信使,隻要將這張畫交給對方,他就可以乘雲直上,大展宏圖。但在此之前,他要先活到武家的人找到他。
衛檀死得蹊蹺,官府也不是傻子,長安的舊貴族馬上就意識到有人要阻撓遷都。這關系著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家族榮辱,長安貴族們這次出奇團結,不遺餘力放出暗衛,全力尋找竊畫之人。
張子雲心驚膽戰,他不敢再在自家待著,想去一個安全、人多、不易被追蹤的地方躲一躲,最好的地點自然是青樓。
而平康坊裡名氣最大、姑娘最文雅的去處便是天香樓,就這樣,在命運的安排下,張子雲走入天香樓門檻,被獨自倚在三樓的玉瓊看到。
玉瓊察覺到張子雲的所作所為後,不齒他賣友求榮,更無法容忍他幫武家弄權。一旦這次武氏得逞,遷都一事被攪黃,日後還不知要生出多少變故來。
她的父親就死於武後擅權,十六年了,她眼睜睜看著母親、姐姐受辱而死,兄弟被流放邊疆,族人死的死傷的傷,如今隻剩她一人。她決不能容忍武家繼續傳承下去,隻有皇位回歸李唐,她的父親,她們趙家,才有可能平反。
她看著那個男人酒後忘乎所以,大放厥詞,恨意像水下的冰,一點點凝聚成猙獰模樣。
她要殺了他。
玉瓊很冷靜地構思如何殺人,平靜做著最瘋狂的事。她借口回屋取東西,取出自己房裡珍藏的毒。
在這一行浸淫久了,她身邊也積攢下不少見不得光的東西。這毒名醉生,是她高價從西域商人手中買到的,無色無味,毒性強大,混在酒裡效果尤好,最難得是它毒發後症狀不明顯,外表看起來宛如突發疾病死了一般,一如它的名字,醉生夢醒,至死方休。
玉瓊出門時便想好了,要不了多久,預定她的貴客就該到了,到時候老鸨肯定會來趕人,她穩住張子雲,讓他單獨待在包廂裡,自己則順勢跟著老鸨離開。出門前她找機會將醉生塗在酒壺嘴上,保準毒死張子雲,並且能摘清自己的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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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山茶會準時獻舞,她見過山茶排練,知道山茶的舞很新奇,足以吸引男人的視線。她借著吃醋的名頭離開貴客,去小隔間休息,然後趁人不備溜下樓,利用山水屏風的通道穿過大堂,登上東樓,從通氣窗和暗門進入風情思苑,處理一下現場,並拿走張子雲身上的畫。
那個蠢貨顯擺的如此明顯,她早就看出來的,畫藏在他的拐杖裡。
玉瓊自認為自己已經考慮到方方面面,但世上不存在完美的計劃,無論多周密的方案,一旦施行,就會遭受各種意外的考驗。
首先是老鸨,她給張子雲送來兩壇酒,玉瓊暗暗皺眉,但並沒有擔心。因為她的毒下在酒壺嘴,無論張子雲喝什麼酒都會中毒,老鸨的酒或許還能幫她混淆視線。
再然後,假借吃醋離開廣寒月苑時,她在走廊上碰到了人。玉瓊依然很冷靜,她從容走入休息隔間,等外面無人後,才輕手輕腳下樓。
大堂已經在她的暗示下放下帷幔,連屏風也按她的吩咐擺好了。紫鳶最欽佩她,幾乎對她言聽計從,她以考驗觀眾為名,讓紫鳶將屏風擺開,並嚴格保密,紫鳶也毫不猶豫地聽從。玉瓊順利穿過屏風,登上東樓時發現另一個意外,她夠不著隔間的通氣窗。
玉瓊隻能下樓,偷偷用隨身匕首從紅綢帶上割了一截。綢緞落在帷幔後,是她目前唯一能接觸到的東西。山茶短期內應當不會再用這條布,等風聲過去後,她暗示山茶換一件新的就行,一切都會神不知鬼不覺。
玉瓊在教坊司苦練多年,雖然長於畫藝,其實舞蹈功底也不差。她將綢帶搭在三樓木板,借助紅綢輕松地爬入通氣窗,通過暗門進入風情思苑。這時候,玉瓊發現她計劃中第四個意外。
張子雲仰躺在茶幾邊,睡著了。
他沒死!
原來老鸨為了防止張子雲鬧事,在兩壇酒裡下了迷藥。張子雲沒用酒壺喝酒,而是舉著酒壇喝,導致他沒中毒,就先被老鸨的迷藥放倒了。
這個意外對玉瓊的計劃幾乎是毀滅性的,玉瓊已經動手了,今日必須帶走衛檀的畫。以張子雲的狹隘猜忌,等酒醒後肯定會懷疑到她身上,她和張子雲之間,隻能活一個。
玉瓊自然選前者,她必須殺死張子雲。可是老鸨這個蠢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她給張子雲下迷藥後,他的牙關緊緊咬住,玉瓊沒法給他灌毒酒了。
外面高朋滿座,聲音鼎沸,隨時都可能有人進來,玉瓊嘗試了很久,酒壺在手中不斷發抖,卻始終無法灌入張子雲牙關。更糟糕的是,毒藥無色無味,但是塗抹在金器上時,竟然在內壁留下了黑色斑痕。
一切和預想完全不同,她的計劃幾乎完全失敗了。玉瓊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環顧四周,尋找新的殺人辦法。
她看到了水和紙,出於對畫的了解,玉瓊很快想出第二種不會留痕跡的殺人方法。
她將紙張在水池中完全浸湿,這是她為了畫水拓專門定制的紙張,沾水後也不會破,韌性極好,完全不透氣。她為了保險,用剛才割下來的紅綢縛住張子雲雙手,壓在他身上,拿湿透的紙覆住他口鼻。
殺人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至少窒息死亡時其實很快。張子雲被窒息感從昏迷中驚醒,但已經回天乏術,玉瓊壓住他身體,冷靜看著他從掙扎、痙攣到慢慢失去動靜,他的臉從紅到白,最後歪在地上不動了。
他終於死了,玉瓊這時候才松了口氣,發現後背都被冷汗打湿了。事到如今,原來病發死亡的借口也不能用了,玉瓊將張子雲拖到書案前,將剛才湿透的紙張扔回廢紙堆上,近乎天衣無縫地銷毀殺人兇器。然後。她在張子雲脖頸血管上捅了一刀,偽造出他自殺身亡的假象。
迭夢散會使人昏迷,但暈倒之前也會產生致幻效果。假裝張子雲在幻覺中殺了自己,也算合情合理。
玉瓊銷毀了現場她來過的痕跡,她想把酒壺帶走,但是她今日為了彈琵琶,穿的是窄袖襦裙,卷一副畫還行,實在沒法藏那麼大一個金酒壺。
玉瓊沒辦法,隻好將酒壺留在現場,等事後隨機應變。她則趕緊原路返回,先去西樓休息間,將畫藏在琵琶背後的暗格裡,然後她回到廣寒月苑陪客,制造不在場證明。
她的計策很成功,張子雲的屍體被發現後,很快驚動京兆府。衙門公差進進出出,將所有客人都盤問了一遍,卻沒人懷疑她。
她的行蹤太清白了,滿堂賓客都是她的人證,老鸨怕被官府追責,也沒敢說酒裡的迭夢散。這件事鬧了一宿,奈何風情思苑是完整的密室,沒人看到有人進出,這樁案子隻能以自殺定罪。
二樓鬧騰許久,玉瓊一直沒找到機會去現場拿回酒壺。她想著官府定案後很快就會撤離,等第二日,她再去現場拿回罪證。
京兆府不負她所望,果然稀裡糊塗以自殺結案,衙役如釋重負回去睡覺了。玉瓊耐心等著天黑,但是在傍晚時分,天香樓來了一行稀客。
江安侯世子,以及他的兩個隨從。玉瓊堪稱完美的計劃,就從這裡轟然瓦解。
玉瓊的回憶戛然而止,她抬眸,發現那位面黃肌瘦,卻長了雙漂亮得驚心動魄的杏眼的婢女還凝視著她。
這個小姑娘一定不是婢女,若不是生於富貴安寧,長於愛與信任,不會擁有這樣的眼神。
玉瓊冷不丁想,若她的家族沒有出事,若她的父親沒有卷入謀逆,她是不是也會擁有這樣的眼神?
可惜,她永遠沒有機會知道了。
玉瓊放棄了,她聽出房間裡還有另外兩道呼吸,她無論如何都逃不脫。接受死亡後,玉瓊變得極其平靜,從容道:“你問這麼多,無非想誘導我說出為父平反,誣陷我背後有人指使。怎麼,女子便不能有俠肝義膽,舍身為知己報仇嗎?”
她很聰明敏銳,但誤會了明華裳的意思。明華裳說:“我並無此意。不瞞你說,其實,我們是朝廷的人。”
“朝廷?”玉瓊聽後輕諷,“誣陷忠良,國將不國,一眾奸佞小人,哪配稱朝廷。”
“你怎知朝中沒有忠善之輩?”
明華裳、江陵、任遙三人都吃了一驚,一齊看向屏風。
屏風遮得很嚴實,看不到後面景象,但一道聲音如風吹林木,石湧清泉,不疾不徐流淌而來:“你怎知,我們不是忠善之輩?”
眾人愣怔期間,一道幽涼的聲音顯得尤其格格不入。謝濟川問:“這種話,是自己說的嗎?”
明華章沒搭理謝濟川,走出屏風,對著玉瓊靜靜說道:“我等奉朝廷之命,取回大明宮圖,護衛皇室及眾位肱骨重臣,回歸故都。”
玉瓊看著屏風,一時愣住。這位少年面容說不上好看,但他眼神堅定,肩背挺直,身上那股凜然正氣遠非一副皮囊能及。
玉瓊早過了相信口頭話語的年紀,可是,她看著燈燭下松竹一般的少年郎,莫名相信了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