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朝廷中真的還有為國為民的好臣子,他們,真的是好人。
明華裳見玉瓊眉宇間似有松動,趁熱打鐵道:“趙姑娘,你看,我們領隊都出來見你了。若我們當真要對你不利,何必多費周折?我們要大明宮圖是真的用於正途,我們拿到圖畫後,絕對信守承諾,放你平安離開。”
明華章緩慢走過來,在玉瓊和明華裳三步外站定,微微頷首:“我承諾。”
玉瓊動搖了,人面可能長著一顆獸心,但一個人的眼睛不會騙人。奸邪投機、利欲燻心之徒,生不出這樣幹淨的眼睛。
玉瓊松開扣在琵琶上的手,問:“你們是太子的人嗎?”
謝濟川慢慢從屏風後走出來,不動聲色看向明華章。明華章看起來毫不猶豫,清清楚楚說:“我們是朝廷的人。”
玉瓊有些失望,但心裡的那根弦不知不覺松開了。她將琵琶遞給明華章,說:“你們要的東西,就在裡面。”
明華章接過琵琶,認真望著玉瓊的眼睛:“多謝。”
玉瓊那一瞬間生出種奇怪的感覺,她阻止張子雲將畫交給武家人,在朝廷明理之士看來,確實值得感謝。但她總覺得,這個少年要說的不止是這個意思。
明華章扣下機關,琵琶背面露出一個狹長的空隙,裡面是一卷畫。明華章打開,果真看到了恢弘工整、標注清晰的含元殿。明華章暗暗松了口氣,將畫收好,把琵琶復原後才雙手遞回給玉瓊。
玉瓊接過,如老朋友一般熟稔地抱住琵琶。明華章說道:“趙姑娘,多謝你挺身而出,守衛家國。我們會幫助你掩飾張子雲的死,他隻會是自殺而亡,和你沒有任何關系。若日後有人問起,姑娘隻做不知便是了。”
明華章對玉瓊拱手,絲毫沒有因為她是風塵女子就施以輕慢,鄭重道:“我們就此別過。姑娘放心,之後我會派人將江陵叫走,不會玷汙姑娘名聲。接下來可能會給天香樓帶來麻煩,我等十分抱歉,若姑娘遇到危險,可以帶著這塊令牌去東市王記綢緞鋪,裡面的人會全力幫助你。接下來,望姑娘自己保重,告辭。”
玉瓊默然,片刻後端端正正納福,道:“郎君珍重。”
謝濟川已經打開窗戶,明華章不再多言,回禮後就轉身。大明宮圖在外面每多待一刻就多一刻的危險,他們必須盡快護送圖紙到安全的地方。明華裳三人是明牌又是新手,跟過去也沒什麼用,幹脆留下來把戲做全套。
走到窗邊時,明華章忽然停住,回身問:“趙姑娘,敢問令尊名諱?”
玉瓊怔了下,詫異問:“你問這個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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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濟川已經在外面等他了,明華章收斂眸光,淡淡說:“沒什麼,隨便問問而已。”
說完,他就乘著夜色輕巧躍下,少年長手長腳,身姿矯健,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平康坊的紙醉金迷中。
兩人走後,包廂裡重歸寂靜,明華裳三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什麼為好。最後是玉瓊灑然一笑,說:“原來你真的姓江,莫非,公子當真是江世子?”
這句話打破了僵局,江陵恢復那副吊兒郎當的小爺模樣,翹著腿坐到榻上,神氣道:“當然,本小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從不說假話。”
任遙冷笑著翻了個白眼:“狗屁。”
江陵有些急眼了,罵道:“你一個女兒家,整天將這些話掛在嘴邊,像話嗎?”
“要你管?”
玉瓊看著面前真實鮮妍的少年少女,忍俊不禁,笑著笑著眼框忍不住泛湿。
真好,少年嬉笑怒罵,神採飛揚,是永遠不墜世故的星辰。
明華裳看這兩人又像小孩子吵架一樣嚷嚷起來,隻覺得丟臉。她尷尬笑著,對玉瓊說道:“趙姐姐,他們倆就這樣,讓你見笑了。”
玉瓊唇角淺淺勾了勾,難為她願意稱她一個風塵女子為姐姐。興許是四月的夜風溫柔,玉瓊難得生出了說家常話的心思,問:“你們這副樣子,肯定不是真容吧?難怪你昨夜搬出來住了,剛才那個郎君很關注你的樣子,你們是什麼關系?”
明華裳微怔,不知該怎麼回答這兩個問題。玉瓊很快反應過來,截住話頭道:“是我僭越了。你們是什麼人,長什麼模樣,還是不要告訴我了。以後即便我們能相見,還是不認識為好。”
這對雙方來說都是最好的,明華裳莫名生出股戚然。
她想,她可能明白加入玄梟衛時明華章的那番話了。選擇了這條路,就要終生與黑暗、偽裝、謊言為伴,哪怕途中遇到投緣的朋友,也無法相交。
明華裳不想把這份失落表現在人前,她笑了笑,歡快說:“聽說趙姐姐的畫、樂是兩絕,畫作我們領教過了,琵琶還未曾得見。不知,今日可有耳福討教一二?”
“這有何難。”玉瓊也很爽快,她斂裙坐好,琵琶橫抱,手指輕輕一劃,便是一串大珠小珠滾落,“我虛長你們幾歲,沒什麼見面禮可送,便送你們一曲秦王破陣樂吧。”
江陵驚訝:“殺氣這麼重?”
任遙沒好氣地拍了他一下:“怎麼,女人不能上戰場嗎?”
“不敢不敢,當然能。”江陵很識時務,道,“幾位姐姐妹妹請,你們說什麼就是什麼。”
樓下,一位女子正趁著夜色掩護搜索院子,她聽到樓上傳來慷慨激昂的琵琶聲,驚訝道:“他們在做什麼,真來青樓享樂了?”
她身側,一個男子負手而立。他聽了一會,輕聲嘆道:“雨霽,不必找了。”
蘇雨霽猶豫:“阿兄……”
“他們已經完成了。”蘇行止抬頭望向皎潔高懸的月亮,無奈一笑,“按時辰算正好一天。南鬥出手從不落空,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當然,現在該叫他們雙璧了。”
江陵參加過許多宴會,便是宮廷盛宴於他而言也是家常便飯,但他從未聽過這麼好的琵琶。秦王破陣樂奏完後,江陵頗有些意猶未盡,這時候天香樓外闖入一波人,咋咋呼呼問:“我乃江安侯府管家,我們世子呢?”
得了,江陵聽到外面的聲音就知道謝幕戲來了,他終於可以結束痛苦的紈绔表演生涯了。
不過話說回來,這對兄妹真是如出一轍,他江陵的名聲不要錢嗎,明華章就讓人站在門口這麼大聲地嚷嚷?
繼上青樓鬼混之後,他還要再多一個被家僕從青樓提溜下來的“美名”嗎?
江陵不住碎碎念,怨念極深。任遙和明華裳自然不理他,他們跟著“家僕”,順理成章離開天香樓。
一日後,清幽蔥鬱的終南山深處,穿著白色練功服的少女無精打採地跑步。謝濟川從她身後輕松追上,卻沒有掠過,而是跟在她身側。
明華裳驚訝:“謝阿兄,你有什麼事嗎?”
“倒也沒有。”謝濟川頓了頓,漫不經心說,“她隻是一個老鸨,逼良為娼,作惡多端,而玉瓊卻是落難小姐,身世坎坷,才藝雙絕。你明明很憐憫玉瓊的身世,那日為什麼還要那般維護老鸨?”
明華裳怔了下,垂眸,輕聲道:“她對青樓女子做的事,又何嘗不是她曾經遭受過的呢?一碼歸一碼,她做錯的事,或許會有人來懲治她,但那個人絕不是我。”
謝濟川不能理解,問:“若那個人自始至終沒有出現,惡人得以善終呢?”
“那便是天命如此。”明華裳笑了笑,微不可聞道,“我不能為了自己心中的正義,就用她沒做過的事,給她以懲罰。若這樣,我與她又有何區別?”
謝濟川回眸,看到明華裳瑩白的臉蛋,毛茸茸的眼睛,和鼻尖上細細的汗。
她實在是一個很奇怪的女娘。明華裳是謝濟川見過共情能力最強的人了,她能感受到兇手殺人時的心情,能感受到死者瀕亡時的恐懼,能感受到玉瓊、隗白宣這樣無數底層女子的悲痛。可是,當選擇權交到她手上時,她依然選擇止步,獨自消化黑暗,讓所有痛苦終止在她這一步。
明明沒有任何道德、律法約束她,她順從私心夾帶一點小小的偏差,不會有任何人責備她畫錯了兇手。
可是,她沒有。
謝濟川望著她,許久不說話,明華裳被看得有些發毛,小心翼翼試探:“謝阿兄,還有什麼事嗎?”
謝濟川回神,看著她笑了笑,看熱鬧不嫌事大道:“努力吧,你還有五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