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不要提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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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歷元年,四月十五。
今夜無月。白日習武、上課,頗為無趣,不如睡覺。
韓頡檢查大明宮圖,確定無誤,已送回工部。自然是無誤的,庸人總喜歡再加一道工序浪費時間,還美名其曰核查。
聽聞昨日含元殿已動工,可惜欽天監卜算接下來一個月都有雨,不知含元殿能否趕上工期。若最後因不能交工而無法遷都,便當真是天意亡唐,貽笑大方了。
景瞻近來越發瞻前顧後了,他也像那些蠢人一樣,逐漸變得無趣。不過意外發現一個新樂子,她明明和普通閨秀一般無二,都是一樣的愚鈍脆弱,自欺欺人,但為何她每一次選擇,都和預料不一樣?
留待,再觀察。
謝濟川,於長安腳下,終南山麓。
——第三案《畫中天地》完。
第71章 遷都
仲商清秋,暑徊日長。終南山長林豐草,天色將暝,風吹過林木,整座山都籠罩在沙沙聲中。
竹簾高高卷起,穗子隨著風輕輕搖晃,明華裳坐在直柩窗下,頭發挽成簡單的元寶髻,露出細長的脖頸和白淨的臉龐。
她未施粉黛,一身清爽簡單的白色便服,除了腦後淺綠色的發帶,通身上下找不到多餘裝飾。
長安的暑日十分悶熱,唯有日出前和日落後能舒服些,而上午練武雷打不動,一天裡唯有傍晚這段時間能安安心心看書。
明華裳睫毛低垂,專注捧著一卷厚厚的卷宗,這時候院門被人推開,她隨意用餘光瞥了眼,欲要起身,被來人止住:“不用動,看你的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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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章同樣做利落的白衣打扮,腰高高束起,勾勒出寬肩窄腰長腿。他從林蔭下走來時,切實演繹什麼叫華茂春松,長身玉立。
他懷裡抱著幾卷卷軸,停在窗前,輕輕松松看到了明華裳手中的內容:“還在看江南道的卷軸?”
“是。”明華裳說,“難得這位刺史卷宗記得詳細,不光附有死者驗屍報告,還記錄了兇手的家世情況。這可是珍貴的第一手材料,當然要慢慢看,仔細看。”
明華章沒說什麼,俯身越過窗戶,將帶來的卷軸放到她身邊:“這是韓頡新找來的記錄,上面寫了案件情況和兇手供詞,或許對你畫像有用。”
明華裳聽後驚喜,連忙去拆新卷軸:“真的?這可太及時了,辦案的人隻關心死者,抓到兇手隻要招供就完了,根本不關注兇手是什麼樣的人。都說驗屍是讓死者說話,結果現成的活人——兇手,卻根本沒人想過讓他們說話。不知穴深,如何伏虎,隻有知道兇犯是怎麼想的,才能知道發生命案時如何尋找兇手,未發生命案時又該如何防範。”
這類話明華裳已抱怨過很多次了。四月份他們在長安找回大明宮圖後,韓頡一天假都沒給他們放,馬上就讓他們回來訓練。
如今已進八月,這四個月裡,明華裳整日待在深山老林裡騎馬射箭打沙包,有時候還要當做沙包被別人打。她體力和耐力都大幅提高,不再是曾經一拳就倒、兩步就喘的小廢物了。
至少能挨兩拳。
除了習武,韓頡也沒讓他們在文試上放松。四個月內他們學習了暗號、殺人、救人、各地風物志甚至道術風水等稀奇古怪的知識,這些是所有人都要學的大鍋飯,除此之外明華裳還被開了小灶,每日課餘時間別人休息,她要捧著歷年歷代的卷宗看。
明華裳能親身經歷的案子少之又少,畢竟她不至於這麼衰,走哪都能遇到死人。明華章很反對她靠直覺破案,堅稱經驗比直覺重要,兼聽比偏信重要,他找來很多卷宗,讓明華裳從過往的案例中見識形形色色的罪犯,幫她訓練畫像能力。
明華裳這幾個月過得很辛苦,每天除了睡覺再無多餘時間,但說實話,收獲極大。
前期是她磕磕絆絆學習卷宗,後面就輪到她給卷宗挑毛病。各地官府辦案能力參差不齊,能不偏不倚描述兇手的更是少之又少,明華裳往往要看一大段廢話,才能找到一兩句有用的證詞。她對此怨念極深,每次見到明華章都忍不住抱怨。
明華章對此習以為常,他單臂撐在窗沿上,嘆息道:“這是四都的卷宗,已經算好了。世人重京官而輕外放,每年的新科進士都想方設法留在長安、洛陽,其餘的也會去往江南等魚米之鄉。長安、洛陽、揚州雖繁華富庶,亦不過是大唐三百五十餘州中的其三,連百中之一都不到。京畿之外偌大的疆土,連讀書識理的長官都少有,何況下方的流外吏。”
明華裳抬頭,看向面前的少年。兩人雖然隔著窗戶,但臉卻離得很近。初秋暑意未消,斑駁的綠影落在他身上,遠處的風掀來哗啦啦的聲響。
他似乎又長高了,肩膀逐漸變寬,露出男子的硬朗稜角,卻還保留著少年的清瘦修長,一眼望去如雨後的竹,柔韌筆直,清姿磊落。他提起外州吏治薄弱,眸光漆黑又認真,是當真在憂慮。
明華裳自然沒錯過,他說的是“大唐”。可是,現在的國號應當是周。
明華裳沒糾正他,說:“二兄,我看這些卷宗,最大的感觸倒還不是缺人,而是浪費。”
明華章聽後鄭重起來,問:“怎麼說?”
“拿長安來說,京兆府的官員無論如何不能說無才吧,但他們辦案時,隻知道讓手下人磨時間、耗辛苦,把現場周圍所有人都盤問一遍,抓不到可疑的人就擴大範圍,再次蹲點、盤問。小吏也是人,時間長了也會疲憊、厭倦,他們整日勞苦卻隻能拿到微薄的俸祿,不免會屈打成招糊弄上官。這不是衙役小吏的錯,是上方長官的錯。”
明華章聽得很認真,點頭示意:“你繼續說。”
“而我看他們的辦案卷宗,分明有很多功夫是沒必要的,純粹白折騰。我也能理解主官的想法,他們是一方父母官,抓不到兇手會影響他們的政績,極可能會拖累吏部考評。他們不敢冒險,便責令手下布下天羅地網,寧可錯殺不可放過,才不管那些捕快小吏會不會累。可是很多兇手分明是有共通性的,比如奸殺女子的人,之前很多都有縱火經歷;用殘忍手段虐殺死者的人,很可能是從虐殺動物開始的;許多看似殘忍、被官府判斷為仇殺的殺人案,在我看來,其實是為了……”
明華裳一下子卡住了,她本來想說是兇手不行,硬不起來所以在屍體上泄憤,有些痕跡看似是暴力,其實是性谷欠。
可是,這些話要怎麼和明華章說?
明華章手臂撐在窗沿上,半俯著身,認真看著她。他今日穿著窄袖白色圓領袍,袖口翻折,上面繪著繁復的寶相花紋,其下隱約可見他精巧的腕骨,修長有力的小臂線條。
他常年習武,飲食自律,穿衣時看起來四肢纖長,清瘦飄逸,其實他手臂並不細。
明華章眼眸黑白分明,水澤盈潤,見她停頓,還主動問:“是什麼?”
明華裳不知道想到什麼,自己臉紅了。她偏過臉,掩飾地咳了聲,支支吾吾道:“我還沒想好。”
明華章靜靜凝望著她,顯然無法被這個理由說服,但也沒再勉強,說:“好,你慢慢想。你說的很有道理,科舉選士雖然給了廣大寒門機會,但選出來的都是文人,離做官執政還有很長一截路。你總結的這些共同點很有用,有沒有想過將它們匯總起來,寫成一本書?”
“我?”明華裳聽後本能道,“二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書畫差得很,寫詩更是狗屁不通,這種事應當交由高士,再不濟也該由位才女來。”
明華章突然伸手捏了捏她頭上的元寶,微微含笑道:“不要妄自菲薄。那些所謂才子才女作詩是為了歌功頌德,而你卻是為死者言,為生者權。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你比他們崇高多了,理應是他們見了你慚愧,你有什麼不敢的?”
明華裳怔然,還是有些遲疑:“可是我……”
“慢慢來。”明華章說,“如果能寫成一本書,推廣開來,既教長官如何分配有限的人力,又教衙役如何緝兇,那天下冤案錯案會減少多少?裳裳,你看一會命案現場就能畫出兇手畫像,你的天賦不比謝濟川差。如今有才之人一心仕途,事於帝王,無人肯事百姓。我希望你不負你的天賦,做真正有意義的事情。”
明華裳抬眸,撞入明華章眼中。他的視線平靜沉穩,靜水流深,無聲處自有一股力量。
原來明華裳不明白,他為何不知疲憊一樣讀書習武,勤學苦練,他絕對是她見過最自律的人。他已經什麼都有了,還在堅持什麼呢?
現在明華裳終於知道了,他並不是口頭上追求君子,他是發自內心相信孔孟之言,踐行他的君子之道。
明華裳也不知不覺被那股凜然正氣感染,慢慢點頭:“好,我試試。”
山風穿堂而過,頭頂的竹簾輕輕搖晃,兩人視線相望,臉頰相距不過半尺。明華章才意識到他們的距離好像有些太近了,他正想如何不動聲色化解,突然身後院門被推開,一道大咧咧的聲音闖進來:“熱死我了,明華裳,你昨日的疏論寫了嗎……”
明華章立刻站直,明華裳也趕緊坐正,掩飾性地看書。江陵風風火火闖進來,瞧見這一幕都愣了下:“你們在幹什麼?”
其實江陵本來沒有其他意思,明華章是明華裳兄長,出現在她屋裡很正常,隔著窗戶說話也很正常,但兩人急忙撇清的姿態,卻讓他感覺怪怪的。
明華章看到江陵熟門熟路的樣子,臉色也不太好看:“你來做什麼?”
“我來抄……啊不是,看看明華裳的疏論是怎麼寫的。”江陵對這裡非常熟悉,都不用明華裳招呼,駕輕就熟進來翻找,毫無這是女子房間的自覺。他找出明華裳的課業,翻了翻,驚訝抬頭:“你沒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