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還是可愛一些好。”韓頡坐到茶案後,不慌不忙倒了兩盞茶,“什麼話都說透,那就沒意思了。難怪謝濟川說你無趣,你這樣老成持重,不像十六歲的年輕人,倒像二十六歲上有老下有小的當家人。”
明華章在韓頡對面坐下,就當在誇他了。韓頡見明華章無動於衷的樣子,自己也覺得沒趣。
他聳聳肩,不再開玩笑,單刀直入道:“首先恭喜你,入選長安組,今後會留在長安執行任務。要知道能送來終南山的都是精銳,但這一批人中隻有七人入選,其餘人都要送往外州,此後再不會入京,以免認出長安組的臉,害要員暴露。祝賀,你和你的妹妹不用分離,能繼續廝守了。”
明華章沒在意韓頡的用詞,試探問:“另兩人是蘇氏兄妹?”
韓頡似笑非笑:“對。”
“可是最終考核還沒開始。”
“那現在你已經知道結果了。”韓頡道,“恭喜你們,成績不錯。”
明華章一梗,韓頡如此大剌剌坦露玄梟衛內的潛規則,所謂考核不過是擺個樣子,倒讓他沒法說什麼了。明華章若有所思,他們組五人各有來頭,留在長安不奇怪,但他沒想到蘇行止和蘇雨霽也留下來了。
難怪謝濟川說千山要參加科舉,原來如此。所謂科舉,不過是幫他們洗白身份的手段。
明華章對此第一反應是不能告訴明華裳,不然她更不做作業了。其次才是:“你們要我做什麼?”
韓頡眼底意味高深莫測,笑道:“這段時間你們在南山訓練辛苦了,三日後聖駕降臨,你們也該去履行使命了。遷都後許多事情要重新安排,朝中人手不夠用,女皇有意讓你們參加科舉,有了進士身份後,女皇也好給你們授官。”
考試還沒有開始,結果便已經注定,明華章隻覺得“科舉取士”這四個字充滿了諷刺。無論靠他們自身的本事能不能考中進士,一旦接受了女皇的饋贈,日後入了官場,就由不得自己了。
但這正和明華章心意,想必謝濟川、蘇行止也接受了禮物隱含的標籤。
畢竟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結黨營私是錯,但如果去做皇帝的喉舌,那就是天經地義。
明華章對此反應很冷淡,隻是點了點頭示意自己在聽,然後就沒下文了。韓頡心情微妙,問:“能讓女皇親自過問,這可是獨一份的殊榮。你今年才十六歲,可以預見未來青雲直上,前途無量,你就沒什麼想說的嗎?”
“你想讓我說什麼?”明華章淡淡反問,“謝主隆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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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頡挑挑眉,似乎笑了一下:“現在我感覺到你是十六歲了,果真狂傲的很。給你,拿著。”
明華章眸光向下瞥了眼,並不接過:“這是什麼?”
“科舉最後一道策論題目。”韓頡說,“雖然你們的進士名額是內定的,但卷子要送到禮部看,也不能太離譜。我知道你們這幾個月很忙,沒時間溫書,所以提前把策論題目拿來了。你回去好好準備準備,勿辜負女皇的期望。”
明華章聽明白了,他的臉色愈發冷,白的像昆侖寒玉:“韓頡,你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女皇的意思。”韓頡緊盯著他的眼睛,道,“九月這場制試本就是為了找一個跳板讓你入仕,你應當明白這場考試的重量。女皇對你寄予厚望,你若考得好,日後青雲之路自在腳下;若發揮平平,令女皇失望,那便是自毀前程。鎮國公曾經是章懷太子的親信,這個身份注定他不可能再被女皇信任了,你應當不希望因你一時意氣,毀了整個家族起復的希望吧。”
晚風吹過窗柩,暮靄仿佛從山崤溢入屋內,室內隻能聽到樹葉的沙沙聲。韓頡等了等,不慌不忙地說:“放心,這次科舉是臨時加的,不會擠佔真正的讀書人名額。謝濟川、蘇行止也有。”
明華章慢慢伸手,接過紙條,但並不看,隨手夾在指間。韓頡瞧著明華章的表情,笑道:“怎麼,不服氣?”
明華章冷淡反問:“上面幫我作弊,我應該感到很榮幸嗎?”
韓頡搖頭,淡淡笑了笑:“我知道以你的驕傲接受不了,但你要明白,什麼才是最重要的。你究竟要做一個聖人一樣幹淨的正人君子,還是做一個不問手段,但無愧於心的政客?”
明華章道:“這兩者並不矛盾。”
“這就是你入仕要學的第一課。”韓頡說,“既不舍君子手段又想要稱心如意的結果,這些人不是進了墳墓就是進了佞臣傳。要結果還是要過程,你總得選一個。”
明華章一直到走出小樓,眼中溫度還是冷的。他一路走得很快,步風像和什麼人生氣一樣。到轉角時,本來追風流星的步子頓了下,明華章莫名停下,看向另外一個方向。
那是一座小院,屋裡亮著燈。山像沉默的巨獸,黑黢黢壓迫下來,那團橘黃色的光在夜幕中小的微不足道,卻搖搖晃晃,不依不撓,頑強地亮著。
明華章鬼使神差轉了方向,朝小院走去。
明華裳正在屋裡和自己做鬥爭,再不寫作業就真的來不及了。她正努力說服自己的手,突然外面傳來輕響,明華裳嚇了一跳,猛地站起來。
一個颀長的身影穿越黑暗走了進來,燈光先照亮他的衣擺,隨後是瓷白的手,最後才是臉。他隔著窗戶看到明華裳,朝身後指了指:“先前怎麼和我說的,還不鎖門?”
明華裳撲稜眼睛,愣住了。這……兄長大半夜突襲她房間,就是為了檢查她鎖門沒有?
萬一她鎖了呢?
明華裳趕緊去開門,小聲道:“天色還早,急什麼。二兄,你怎麼來了?”
“來檢查你疏論寫了沒。”
明華章說完,看到驟然沉默的明華裳,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他的臉色冷峻下來:“還沒寫完?”
明華裳微笑:“差一點。”
是還沒寫。
明華章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盯著明華裳,明華裳乖巧地遞來茶水。明華章不接,冷冷道:“這就去拿筆,我看著你寫。”
明華裳也沒想到困擾她許久的拖延問題竟然是這樣解決的。她一邊鋪紙,一邊問:“二兄,你剛從韓將軍那裡回來嗎?”
明華章想到韓頡實在沒好心情,含糊地應了一聲。明華裳潤了潤筆,在紙上落墨:“他惹你生氣了嗎?”
明華章怔了下,反問:“你怎麼會這樣想?”
“因為你看起來不太高興。”明華裳說,“你明智又明理,除了他,還有誰能讓你不快?”
明華章沉默了片刻,說:“裳裳,你說的是你想象中的兄長,我遠沒有那樣好。”
“我和你在一座府邸待了十六年,如今又在山溝溝裡抬頭不見低頭見,你是什麼人,我怎麼會不知道呢?”明華裳說,“我不會看錯人。肯定是韓頡不幹人事,我兄長絕不會錯的。”
明華章輕輕笑了聲,突然問:“你說的是你哪個兄長?”
明華裳手一抖,筆尖在紙上滴下一灘墨,將整幅字毀了。她強撐著鎮定,自然地拿起鎮紙重新鋪紙,說:“二兄,你在說什麼,我隻有你一個兄長呀。”
“是嗎?”明華章淡淡說,“可是今日謝濟川問你誰是狀元的時候,聽你的意思,分明有好幾個兄長。”
第73章 葡萄
明華裳一顆心大起大落,原來說的是這件事,嚇死她了,她以為明華章發現了。
心情平復後,明華裳頗覺無語。多大點事,她當時隨口一說,都沒當回事,明華章竟然現在還記得。
但明華裳端水這麼多年,當著明華章的面,還能不知道怎麼說?明華裳立刻滔滔不絕道:“二兄,我一點都不懷疑你會得狀元,隻不過當著謝阿兄的面,我不好說太直白,要不然他顏面上不好看。”
她這張嘴啊,明華章明知道她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但心裡莫名的鬱氣不知不覺散了。明華裳取了張新紙寫字,明華章坐在燈下,靜靜看著她的方位。突然,明華章問:“裳裳,你覺得考狀元重要嗎?”
明華裳聽到心裡打鼓,明華章做事向來堅定果斷,這是他第一次用茫然的語氣和她說話。明華裳小心斟酌,故作輕松道:“狀元不過是討個彩頭,天下讀書人那麼多,可是狀元隻會有一個,莫非因為其他人沒中狀元,便說他們沒才華、不努力嗎?隻要問心無愧,不負自己,便夠了。”
明華章靜了一會,起身走到她身邊,緩緩道:“你說得對。”
明華裳以為明華章是來監督她寫字的,沒想到他並沒有看她,而是停在燭臺前。火芯跳動,紙上的筆影也跟著一跳一跳,明華裳在蘸墨間隙詫異地瞥了一眼,問:“二兄,你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