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給她編了去德業觀的名頭,可又不能真讓她去道觀,鎮國公身邊唯有這一個女兒,讓她離家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在終南山的時候有他盯著也就罷了,回到長安,肯定要讓她過最舒服、最順心的生活。
她不想嫁人那就不嫁,長安貴族在家裡修道禮佛的不在少數,他有虧於她,理所應當護她一生。
他在這個小院子上花費的心思都不亞於重建一間房屋了,遠遠超出為親人著想的範疇。他在做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
這個問題明華章一直埋在心裡,拒絕去想,現在,他知道他終於無法回避了。
第74章 銀河
蒼穹四合,浩瀚星河如一條銀練,在天上無聲奔騰。葡萄葉沙沙作響,宛如情人的低語。
明華章在經歷了最初的驚濤駭浪後,心情很快就平復下來。其實他心裡早就有預感了。
洛陽春夜,他一推門看到淋著雨的她,心中仿佛被什麼東西撓了下;終南山上,他抱起精疲力竭的她,心裡疼惜又自責;天香樓暗室,不速之客就在幾步之外,而他低頭看到明華裳的眼睛,甚至忘了躲。
那些時候他心裡便有若有若無的衝動,可是每一次他都將那些躁動解釋為擔心、緊張之類兄長對妹妹的感情,直到今天,明華裳盯著另一個男子的背影走神,甚至提出要搬出明家、和他劃清界限,明華章的情緒沒控制住,終於破土而出。
一個兄長,不該對妹妹有佔有欲。明華章意識到自己的念頭時,都覺得寡廉鮮恥,卑鄙下作。
四歲之前,明華章和明華裳養在一處,一起吃一起睡,午睡時連被子蓋得都是同一個。他很難回憶起具體的事情了,隻記得那種感覺溫暖充實,無論做什麼都有人陪著他,十分安心。
四歲之後,明華章被鎮國公抱到外院教養,和明華裳鮮少見面,他的童年也隨之結束了。
之後那些年他們沒什麼交集,但明華章一直關注著明華裳的消息。她自小失母,孤零零長大,身邊除了丫鬟就是婆子,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明華章既擔心她在內宅中無人護持受委屈,又擔心她被惡奴挑唆走入歧途,幸而她遠比他想象的善良勇敢,哪怕無人呵護,也長成一枚發光發熱的小太陽。
明華章既欣慰又愧疚,為此越發努力做一個好兄長,盡全力對她好。但內宅和外院交集不多,她通透懂事,實在用不上他什麼,明華章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入玄梟衛,身體力行證明明家的忠心,早日恢復鎮國公府的權勢地位。
年初她突然追出來,主動和他說話,實在讓明華章受寵若驚。他在玄梟衛中聽到了廬陵王秘密回京的事,知道飛紅宴來者不善,他自然要去,但他不能讓明華裳涉險。
明華裳卻像吃了秤砣一樣,鐵了心要跟著他,明華章無奈,最終隻能退步,帶著她一起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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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事情就從那場宴會上改變了。他們認識了任遙、江陵,見到了李武兩家眾多郡王,還無意卷入魏王的陰謀中。這些早在明華章的預料內,他上山之前就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但沒料到最大的變數竟是她。
她如有神助般描述出兇手的樣子,極大加快了破案的進程。最終針對廬陵王的陰謀有驚無險度過,她卻被有心人盯上了。
明華章至今也想不通韓頡用什麼條件說服明華裳加入玄梟衛,他試著阻攔過,但明華裳決心出奇堅定,明華章屢次勸阻無果,還差點因為自己的偏見害任務失敗。
在那之後明華章痛定思痛,覺得堵不如疏,與其賭韓頡的良心,不如將人放在他眼皮子底下,至少能保證她不會被分配去做太危險的任務。
明華章努力想做一個好兄長,恨不得將她拴在眼前時時看著。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使力過度了。
他們的來往屢次超過正常尺度,隻不過包裹在兄妹這層外殼下,他們倆以及周圍人都忽略了。然而,明華裳不知道,明華章卻不能當不知道。
思緒百轉千回,而現實不過過去了幾個呼吸。明華章沉默站在葡萄藤下,他自小的教育不允許他有拖延、僥幸這類情緒,既然發現了問題,就必須承擔。
明華章靜靜思索,該如何解決這段不該有的妄念。
毋庸置疑,當做什麼都不知道,繼續維持兄妹禮數,私底下慢慢拉開距離,讓時間將一切衝淡才是最好的。但明華章再沉穩也不過十六歲,他沒忍住內心的衝動,問:“裳裳,你想嫁什麼樣的人?”
明華裳微怔。丫鬟們經常拿夫婿打趣她,明華裳習以為常,但這種話題由年輕俊美的兄長說出來,衝擊力完全不同。
明華裳突然覺得難過,她也知道這陣難過毫無立場,兄長關心妹妹的終身大事,積極給她介紹青年才俊,有什麼錯呢?
明華裳甚至覺得如果她仗著小性子逼他娶她,明華章為了不讓她受苦,也會同意的。
可是明華裳不能這樣。於公他是鎮國公府的獨子,日後要繼承國公府,而明華裳是一個被調換的假千金。抱錯孩子就夠讓人非議的了,如果前兄妹成婚,更會成為街頭巷尾的談資。
他從小到大認真努力,文武雙全,如今已是名滿長安的玉郎,青雲之路就在前方。明華裳怎麼能因為一己私欲,壞了他的名聲,耽誤他的仕途?
於私,明年真千金就要回來,任誰被調換十六年,都沒法平心靜氣地對待始作俑者。明華裳繼續留在鎮國公府,隻會讓蘇雨霽、鎮國公、明華章為難。
他是一個很好的兄長,明華裳很珍惜這份情誼,她實在不想鬧得面目全非,彼此埋怨。
不如就停留在兄妹情份上,她默默離開。至少日後他回想起來,她是一個不大聰明,但還算得上可愛的妹妹。
明華裳避開明華章的注視,低低說:“嫁人的事太遠了,我沒想過。”
平日裡明華裳死皮賴臉追在明華章身後,而明華章冷淡無波,看起來是明華裳主動、明華章被動,但這種時候,兩人的角色卻完全互換了。明華裳低著頭縮成一團,明華章卻步步緊逼,目光灼灼,充滿了進攻性。
明華章不允許明華裳含糊其辭,頗有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沒想過的話現在想。你年紀輕輕,順風順水,總不至於生來一顆佛心,想皈依空門吧?無需考慮現實條件,你隻須說你喜歡什麼樣的人,想嫁給什麼的丈夫?”
尋常祖母、嬸母問這個問題,明華裳笑笑也就過去了,但這個人是他。他逼問她喜歡什麼樣的郎君,然後呢?替她牽線搭橋嗎?
明華裳火氣也竄起來了,負氣說:“二兄不必費心為我找了,我喜歡的人不在高門大戶裡。他不必有顯赫的家世,不必有驕人的才華,家裡有多少田地、奴僕、財產都不重要,隻要他溫柔和善,能一輩子守著我一個人,和我過安穩快樂的生活就夠了。功名富貴,高官厚祿,我全不在乎。”
明華章驟然沉默了。他簡直覺得明華裳是為了氣他,故意說反話。因為這裡每一點,幾乎都和他背道而馳。
明華章眼前立刻閃過一個人——蘇行止。
明華章盡量公正地評價蘇行止,他出身貧寒但有才華、有上進心,不失為一個東床快婿,尤其是對明華裳這類高門女而言。
如果將來她嫁給蘇行止,蘇行止無親無故、父母雙亡,幾乎是半入贅鎮國公府。明華裳不用離開家人,不用侍奉婆母、討好小姑,有鎮國公在蘇行止也不敢納妾。對明華裳來說,這不是最好的婚事,卻是最適合她的。
而以明華裳的性情,也不會發生盛氣凌人導致夫妻離心,或者軟弱無能被贅婿掏空家業之類的事。嫁給蘇行止,她完全可以過上她夢想中安穩、快樂、省心的生活。
而明華章呢?他甚至連自己的明天都不敢保證。
明華章沉默良久,鋒銳逼人的視線逐漸黯淡,理智重新佔據上風。明華章苦笑,回歸兄妹底線,這本來就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偏他鬼迷心竅,想要試探她的心意。
現在可好,不過是庸人自擾。
風穿堂而過,帶來些許冷意。畢竟已經入秋了,晚上不同於夏日,明華章為她拂去髻上落花,輕聲說:“好好睡吧,明日,父親就回來了。”
一切都會回歸正軌。
明華裳低垂著頭,短促應了聲。今日明華章出奇反常,第一次沒有等她進門,就轉身離開。
明華裳站在空蕩蕩的院子裡,身邊隻有星光和涼風。她抬頭,透過層層疊疊的葡萄葉,看向浩蕩銀河。
基地夫子教過他們根據星象辨認方位,明華裳找了半天,都沒找到牛郎星和織女星在哪裡。她驟然失去力氣,疲憊地抱膝蹲下。
等父親回來,她又會恢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過完屬於公府小姐的最後半年。此後,就真的很難再相見了。
她在終南山經歷的四個月,和他朝夕相處無話不談的四個月,隻是一場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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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的舊公府剛修繕好,除了幾個在必要位置上維持運轉的奴僕,其餘地方空空蕩蕩。幸而明華裳在山上四個月早熟悉了自力更生,第二日卯時她自然醒來,利索地穿衣洗漱。她看著葡萄藤外逐漸爬高的陽光,心想太陽照常升起,也沒什麼過不去的。
今日女皇就該入城了,明華裳和長安眾多仕女一樣,一大早就套車出門,去朱雀街夾道恭候聖駕。
朱雀大街早已人滿為患,各家公侯官邸的馬車、看熱鬧的百姓擠成一片,沒過多久明華裳的馬車就走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