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夫人笑:“她呀,被她阿父寵壞了,像個皮猴一樣,老夫人這話可真是抬舉她。”
明老夫人和吳夫人相視而笑,心照不宣地說著體己話。明華裳就站在明老夫人身後,她聽著這些話,像迎面被人潑了盆涼水,寒意從血管竄入她心尖。
她當然明白明老夫人和吳夫人的意思,吳夫人相中了明華章,有意結親,明老夫人也十分樂見其成。
是啊,吏部尚書的女兒,多好的親事。明華裳仿佛被人堵住呼吸,渾身憋悶卻又無處釋放。
明華章芝蘭玉樹,尚書千金蕙質蘭心,任誰看都會覺得十分般配,她甚至連不高興的資格都沒有。
吳夫人和明老夫人寒暄過後,注意到隊伍中站著一位青蔥一樣的小娘子。她身材勻稱,穿著鵝黃上襦,石榴紅裙,肩系湖藍披帛,顏色鮮豔亮麗,不像時下小娘子那樣追求楚楚可憐、弱柳扶風,看著健康而自然。
吳夫人又仔細去看她的相貌。她長著一張鵝蛋臉,秀鼻朱口,杏眼大而圓,是很明豔、有福氣的長相。但那雙眼睛卻像林深遇鹿,清澈靈動,看著人時含情脈脈,欲言還休,霎間給她增添了不少靈氣。宛如一株盛放的三色牡丹,美麗而不呆板,富麗而不庸俗。
吳夫人心裡暗暗驚豔,她早就知道鎮國公府有位出息的公子,明華章在洛陽時就已經是有名的才子,和陳郡謝氏謝濟川齊名,如今他們兩人又雙雙中進士,實乃一段佳話。
俊俏又上進的少年郎可遇不可求,何況明華章潔身自好,從不出入聲色場所,身邊甚至沒有通房侍妾。兼之他生母早逝,這些年鎮國公專心教導兒子,一直沒有續娶,這份家教尤為難得。所以無論吳尚書還是吳夫人,都對明華章十分滿意。
吳夫人今日來之前有意打探過鎮國公府的情況,但她竟不知,公府裡還有這樣一位相貌出眾的娘子。
吳夫人心中驚訝又警惕,笑著問:“這位小娘子面生,她是……”
明老夫人回眸瞥了眼,道:“哦,這是老身的二孫女,二郎的同胞妹妹,讓夫人見笑了。”
明華裳沒料到話題突然轉到她身上,笑著行禮問好。吳夫人隱約記起明華章似乎是龍鳳胎,驚訝問:“莫非,這就是二郎的龍鳳胎妹妹?”
“正是她。”
吳夫人隱隱提著的一口氣松下去,笑容越發真摯,把明華裳拉近打量。連吳小娘子聽到明華裳是明華章的妹妹後也熱情多了,一改剛才當她是隱形人的態度,親近地和她說話。
明華裳被吳小娘子碰到後,差一點本能抽手。她勉力保持著微笑,隻聽不說,無論問什麼都微笑以對,果然沒一會,吳小娘子就聊不下去,悻悻放開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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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老夫人見明華裳那個木頭樣子實在來氣,幸而她還有兩個聰明的孫女,明妤、明妁看到機會,立刻接話,不動聲色將明華裳擠出去。
明妤在心裡嘲笑明華裳蠢笨,不懂得和尚書千金、未來嫂子打好關系,殊不知明華裳心裡也松了口氣,她在老夫人身後當了會隱形人,見沒人注意她,悄悄對三夫人說:“三嬸,我去更衣。”
三夫人忙著交好尚書夫人呢,聞言隻是隨意點了點頭,連頭都沒回。明華裳無聲脫離隊伍,招財跟在她身後,不解地問:“娘子,您怎麼出來了?”
放眼望去,到處都是輕聲談笑的貴族夫人和武裝到頭發絲的大家閨秀,每個人都忙著交際。明華裳快步穿過這片熙熙攘攘的名利場,淡淡說:“一群面具人,沒一句真話,沒意思。”
“啊?”招財詫異,又有些著急,快步追在明華裳身後,“可是娘子,您要說親了。您本身就沒有母親張羅,又不去認識那些貴夫人,您的親事可怎麼辦?”
“我現在是女冠,本身就不用說親。”明華裳心情似乎格外差,冷冷道了句,“何況,婚姻嫁娶又不是喝水吃飯,不成婚莫非還能死了嗎?”
招財驚詫地望著明華裳,往常無論多大的事,明華裳都情緒穩定,甚至能反過來開解她們這些丫鬟,招財跟著明華裳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她發這麼大脾氣。
明華裳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她深吸一口氣,很快控制好情緒,說:“天氣太熱了,我被曬得心浮氣躁。招財,去車上取一杯冷飲過來,我渴了。”
“啊?”招財臉上復雜,欲言又止,“娘子,這麼多官眷在呢,您要喝冷飲?”
“不然呢?”明華裳同樣詫異掃了她一眼,目光澄澈無辜,“在宴會上喝水觸犯律法嗎?”
招財說不出話了,叉手後默默轉身。明華裳隨意從場中掃過,目光猛地頓住,對招財說:“拿兩杯過來。”
把招財支走後,明華裳一身輕松,慢慢朝馬球場邊緣走去。
馬球場外站著一位女子,她身材柔韌纖長,穿著時興的襦裙,隻不過顏色稍顯素淡。她遠遠避開人群,站在馬球場邊遠眺,風掀起她茶白色的裙擺,宛若即將乘風而起。
明華裳隻一眼就認出那是蘇雨霽。明華裳實在不想回去聽祖母和尚書夫人商量明華章的婚事,相比之下,還不如去和真千金聊聊。
今日有兄長的馬球賽,蘇雨霽一大早就趕來芙蓉園。然而來了之後她卻十分失望,這些看著溫柔和善,其實比誰都勢利眼的官宦夫人……不談也罷。
蘇雨霽獨自尋了個偏僻的地方吹風,要不是為了蘇行止,她簡直想扭頭就走。她正出神望著空曠的馬球場,身後突然傳來一道含笑的嗓音:“蘇娘子。”
蘇雨霽驚訝回頭,看到來人詫異又警惕:“怎麼是你?”
“是我呀。”明華裳笑著蹦到蘇雨霽身邊,說,“你也來看馬球賽?估計開場還有好一會呢,日頭這麼毒,我們去旁邊蔭涼地坐坐吧。”
蘇雨霽看著明華裳,心中頗為無語。這些貴族小娘子社交起來都是如此旁若無人嗎,她們很熟嗎,明華裳就來邀請她?
蘇雨霽淡道:“不了,謝謝,我要在這裡等我兄長,明娘子的好意恐無福消受。”
明華裳就像聽不懂蘇雨霽言外之意一樣,依然笑吟吟道:“我也要等我阿兄,一起吧。還沒有恭喜令兄奪得狀元,那日遊街,蘇狀元可真是風採照人。”
伸手不打笑臉人,明華裳如此主動,蘇雨霽也不好冷臉,隻好點頭道謝:“多謝。阿兄和我說過,明華章和謝濟川才是真正才華橫溢之人,他能奪冠,多少存了些僥幸。”
“能考贏就是厲害,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僥幸?”明華裳笑著問,“蘇狀元會打馬球嗎?他騎術怎麼樣,今日能不能衛冕?”
蘇雨霽默默望著明華裳,她真的好恐怖,蘇雨霽都忍不住懷疑她們的關系了。蘇雨霽說:“阿兄騎術尚可,但馬球是團體運動,能不能贏,得看隊伍。”
“也是。”明華裳點頭,說,“雖然蘇狀元很厲害,但我還是賭我二兄贏。”
蘇雨霽無語地望著她:“隨你。”
她本來也沒指望過明華裳向著他們吧?反正蘇行止的為人她清楚,無論如何,在她心裡蘇行止都是最好的。
經過這番對話,蘇雨霽對明華裳稍微熟悉了些。她們在終南山就見過,如今在人滿為患的芙蓉園裡相遇,算是難得的熟人了。周圍人聲鼎沸,沒人注意她們這邊,明華裳突然問:“那日在天香樓,是你故意碰倒晾衣杆的吧?”
蘇雨霽淡淡瞥了眼,道:“我沒去過天香樓,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時刻隱瞞身份,隱藏行蹤,是一位合格的玄梟衛。明華裳點點頭,不再追問,輕聲道:“多謝。”
蘇雨霽依然沒理她。這時候招財抱著兩杯冷飲過來了,她找了很久,總算在場中找到明華裳,她氣喘籲籲地跑過來,道:“娘子,您怎麼站到這裡來了,叫奴婢好找。”
明華裳回頭看到招財,笑眯眯招手:“招財,快過來見過蘇娘子。”
蘇雨霽聽到那個名字,微微一怔,以為自己聽錯了。招財以為這是某位貴族娘子,依言行禮:“奴婢參見娘子。”
明華裳從招財手中接過冷飲,說:“辛苦你了,招財,你去蔭涼地歇著吧,我這裡不用跟著。”
招財也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難得來到風景秀麗的芙蓉園,怎麼會不想四處看看?她猶豫:“可是娘子……”
“我都多大人了,自己待一會沒事的。”明華裳大方道,“去吧,祖母問起來就說我讓你走的,不用擔心。”
招財不再多言,叉手後歡欣雀躍地跑開了。蘇雨霽看著明華裳和丫鬟相處,說實話有些驚訝。
她的祖母就曾在大戶人家為侍婢,很明白在那些夫人小姐眼中,丫鬟壓根不算人,衷心耿耿、不知疲憊、替主擋災都是該的。尤其是今日這種重要場合,沒有哪位小姐會放丫鬟出去玩。
可是明華裳和丫鬟相處隨意自然,不像主僕,更像是……地位平等的朋友。
蘇雨霽看著明華裳,目光十分復雜。明華裳將一杯冷飲遞給她,說:“過了太久,裡面的冰有些化了,你將就著喝。”
蘇雨霽沒有接,明華裳挑挑眉,了然道:“你怕我下毒?不然你換我這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