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遙猶豫片刻,覺得兵部那些人敢做,就不能怪她說,遂道:“兵部侍郎覺得女子應當相夫教子,臣一介女流做武狀元,實在不成體統。所以,並不曾給臣授官,陛下自然不知。”
上官婉兒這時候抬頭,無聲望了任遙一眼。女皇臉色沒有變化,淡道:“女子考武舉本就有許多為難,你還能奪得武狀元,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你為何要報武舉?”
任遙捏緊拳心,她知道面聖要謹慎,每一句話都要三思,可是她努力多年的目標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隻要女皇一句話,任家的爵位就能解決。任遙根本無法控制,說:“臣女想要像父親那樣徵戰疆場,上陣殺敵,繼承平南侯府的門楣。”
女皇的眉毛細微地動了動,笑了:“倒是個有志向的。行了,你先出去吧,授官的事,等過幾日會有人安排。”
任遙很想問問繼承侯府到底行不行,女皇都能登基,為什麼女子不能封侯?但任遙看著女皇平淡的臉,到底沒敢問出來,行拜禮後默默離開。
任遙走後,上官婉兒覷著女皇臉色,笑道:“這位任小娘子倒是個有勇氣的。平南侯任老夫人已請命好幾次,陛下,您看是否要見?”
女皇喜怒不行於色,輕輕抬手,上官婉兒立刻上前,扶著女皇起身。女皇道:“朕累了,回宮吧。”
上官婉兒不敢再問任家的事,趕緊低頭應諾:“是。”
是夜,烏雲蔽月,星光黯淡。魏王府,魏王聽完屬下的稟報後,陰沉沉冷笑一聲:“倒是本王小瞧了他們,一個個的,都敢和本王作對了。”
宮裡傳來的消息,女皇曾私下召臨淄王、邵王觐見,說了什麼沒人知曉,可是,聽內侍的意思,女皇心情不甚好。
今日魏王當眾鬥狠,雖然沒直接對邵王動手,但對邵王那邊的人可沒手軟。可能就是因為這件事,讓女皇對魏王不喜了。
魏王實在想不通幾個普通人,哪裡值得姑母大動肝火?明華章、任遙等人的家世確實可圈可點,但放眼京城有的是,即便明華章這個進士第二,等明年又能再考一批,實在沒什麼特殊。姑母為何僅因為他對這些人動手,就對他生氣了?
屬下問:“魏王,接下來該怎麼辦?”
魏王想不通女皇動怒的原因,但太歲頭上不要動土,避避風頭總是沒錯的。魏王說:“姑母心情不好,這段時間還是低調些吧,勿惹姑母的眼。”
但這隻是最蠢的辦法,進攻才永遠是最好的防守。魏王迫切想挽回女皇的好感,問:“讓你盯著的人,怎麼樣了?”
“卑職一直派人小心跟著,目前沒發現她和外人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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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王對此並不意外,說:“繼續盯著,不要放過任何風吹草動。另外,再派一隊人,去盯著明家那對龍鳳胎。”
屬下不明白,問道:“殿下,為何要盯著他們?”
魏王冷冷朝他掃了一眼,屬下慌忙低頭:“卑職失禮,請殿下恕罪。”
魏王臉色不善,緩慢把玩著一柄玉如意,陰森道:“明華章……先前在飛紅山莊的時候,就是他搗亂,害本王功虧一簣,讓廬陵王那個蠢貨做了太子。本王早就覺得他礙眼了,他今日還敢頂撞本王,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屬下試著問:“殿下,那要不要……”
“不急。”魏王說,“他不過一個微不足道的公府之子,連官職都沒有,還不值得本王親自出手。現在,本王有更著急對付的人。”
“殿下是指……”
魏王捏著玉如意,面上浮現出諱莫如深的表情。前段時間有人投奔他,魏王這才知道,姑母竟然養了支叫玄梟衛的私兵。其中,一個叫“雙璧”的人屢立大功,找回衛檀的設計圖,促成遷都,就是他做的。
魏王一想到有人藏在暗處盯著他,就覺得渾身難受,寢食難安。他不由想起前幾次,明明一切安排妥當,卻在最後關頭出錯的計謀。莫非,那些就出自玄梟衛之手?
魏王不敢細想,但雙璧這個人無論如何不能留,魏王說道:“你先退下,本王要好好想想,如何釣雙璧出來,然後將他捕殺。”
他說著低頭,看向手中美麗但脆弱的玉,緩緩說道:“這個行動要絕對保密,就叫,玉碎計劃吧。”
雙璧雙璧,再美好的名字,說白了,不也是塊玉嗎。
第84章 望舒
烏雲如墨,在天際快速湧動,月光掩映其後,時隱時現。
同一片蒼穹籠罩著整座長安。魏王在魏王府內生氣時,任遙亦跪在平南侯府祠堂,對著上首陰森森、齊刷刷的牌位,倔強道:“我沒錯。”
“還敢狂言!”她身後,平南侯老夫人拄著拐杖,重重在瓷磚上敲了三下,“任遙,我問你,今日你頂撞叔嬸,忤逆長輩,還膽大妄為到和男子打馬球,你知錯了嗎?”
任遙想不通,她白日贏得了勝利,還見到了女皇,女皇親口承諾會給她安排官職,這麼好的事,祖母為什麼還要罰她?
她梗著脖子,盯著正前方父親的靈位,咬牙說:“我沒錯!我明明做得很好,臨淄王、邵王都說我打得好,女皇甚至親自接見我,說我是女子的表率。我馬上就要有官職了,等我有了職位,就能時常出入官場,說不定等哪天立功,就能請聖上開恩,讓我繼承平南侯府!祖母,我們不用再過繼了,我可以守著父親的衣缽,守著任家的門楣,你不高興嗎?”
任老夫人撐著拐杖,默然凝視著年輕氣盛的孫女,萬般感情一起湧上心頭,最後隻餘深深的悲愴。
任老夫人愴然道:“你一出生就沒了母親,你父親奔波於戰場,無暇照顧你,隻能把你丟給我這個老婆子。子不教父之過,你不教,乃是我之過!這些年我是怎麼和你說的,不要爭強,不要逞勇,你就安安心心待在侯府裡備嫁,其餘事自有我來安排。可是你是怎麼聽的?一言不發就跑到長安,三四個月不見蹤影,今日甚至膽大包天,跑去和郡王打馬球!你是什麼人,敢和魏王、邵王叫陣?卷入皇子之爭,怕是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那我該怎麼辦,眼睜睜看著任家數代心血落入一個隻知賭錢狎妓的小人之手,由著那些人糟蹋父親用性命拼回來的戰功嗎?”
任遙也爆發了,尖聲道:“你以為我不想安安心心躲在別人身後嗎,你以為我願意被那些男人打量,還要忍著不適一遍遍低聲下氣嗎?我當然知道卷入儲位之爭很危險,可是我沒有選擇。我不想裝聾作啞,嫁給一個我壓根看不上的男人過一輩子,還要騙自己相夫教子很快樂,我寧願睜開眼睛去爭去搶,哪怕隻有一丁點可能,我也想試試。”
“你還說!”任老夫人氣急了,舉起拐杖砸在任遙背上。
拐杖是實木做的,在歲月的衝刷下變得光滑圓潤,打在人身上生疼。任遙忍著痛,硬是一下也不躲,說:“您今日就是打死我,我也要說,我不會讓父親的稱號落入那房鼠輩手中,任家就算要敗,也該敗在我手上!”
任遙是任老夫人拉扯大的,任老夫人看著她從弱的像小貓一樣,慢慢長成大姑娘。這一杖杖打在任遙身上,任老夫人怎麼會不痛?
任老夫人再也下不去手,蹣跚地放下拐杖,愴然淚下:“遙兒,我活到今日,該經歷的、不該經歷的都感受過了,任家有你父親、兄長做忠烈就夠了,我隻希望你這一輩子平平安安,像普通女娘那樣,過家常生活。”
“陛下可以,上官婉兒可以,我為什麼就要過普通女娘那樣的生活?”
任遙脊背上火辣辣的,任老夫人那幾下並沒有留力,便是任遙也吃不消了,但她不覺得自己有錯,仍然不肯低頭:“祖母,您寧願將家業傳給那些隻會走馬鬥雞的男人,也不願意傳給我,為什麼?我是您唯一的孫女,為什麼連您也不支持我?”
青霜是伺候任老夫人的丫鬟,一直守在祠堂外。她聽到裡面動靜不對勁,忙進來看,正好聽到任遙的話。
青霜嘆氣,說:“娘子,老夫人為了您已經好幾天沒睡好覺了,她所思所慮都是為您好。您就和老夫人服個軟,勿要再氣她了。”
任遙也怕把祖母氣出個好歹,父親死在戰場上,任遙甚至連父親最後一面都沒見到,任家就隻剩她們祖孫相依為命了。任遙眼睛泛酸,硬挺著脊背,說:“祖母,孫女不孝,任您打罵。但您勿要為我傷了自個兒身子,青霜,送祖母回去歇息吧。”
青霜見小姐還是不肯讓步,深深嘆了一聲,扶著任老夫人回房了。腳步聲逐漸消散,任遙這時候才微微放松了身體,後背立刻傳來撕痛。
任遙抬頭,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天空。流雲在夜空中如墨汁翻湧,月影穿梭在雲層中,時隱時現,變幻莫測,一如她的命運。
此刻,江陵穿過黯淡的月光,正興衝衝往主院走去。侍從緊追在後:“世子,天色都這麼晚了,您有什麼事要和侯爺說,非得現在去?您慢點,小心摔著。”
江陵卻不管,他連燈都不提,大步流星道:“我今天打贏了馬球賽,這麼高興的事等什麼等,等明日我就忘記細節了。”
江安侯一直罵他不務正業,時間長了,江陵也覺得自己沒什麼出息。但今日他卻做了件揚眉吐氣的事,他迫不及待想和父親分享比賽的細節,他們戰術如何安排,好幾次奪球多麼驚險,最後甚至還和魏王爆發了衝突……
江陵有許多話想和父親說,但江安侯入宮應酬,直到現在才回來。江陵忍了一下午,一聽到江安侯回來,他連天明都等不及,興衝衝便跑過來。
江陵沒提燈,又隻帶了一個侍從,摸黑走進主院裡都沒人發現他。江陵不在意被奴婢疏忽,他沒用人通報,快步走向正房。
正堂的門開著,裡面珠簾、屏風、多寶閣錯落,一眼看不到頭,江陵正待進門,這時說話聲穿過搖晃的琉璃珠簾,悠悠纏纏傳入他耳中。
“侯爺,今日世子下場打球,打得像模像樣。妾身竟不知世子什麼時候有了這麼嫻熟的騎術,實在是失職。”
一個男子輕嗤了聲,道:“光騎馬好又怎麼樣,還不是一球都沒進。我料來是他看見熱鬧,嚷嚷著要加入,邵王礙於江家顏面,才允他入隊。真是胡鬧,多大人了還是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他馬球打成什麼樣子,若害得邵王在女皇面前輸給魏王,這罪責他擔得起嗎?幸好有鎮國公府的二郎在,奪下了大部分比分,平南侯府那個小娘子也勝在英勇,敢和魏王的人搶球。今日殿下能獲勝,全靠這兩人,江陵混在裡面,真是給我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