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從一下子愣住,忙抬頭去看江陵。江陵的表情極盡平淡,他站在門外,聽著繼母和父親在暖室內說話:“侯爺,世子年紀還小,您對他太苛刻了。”
“我苛刻?人家明二郎比他還小一歲呢,看看人家,再看看他!這些年我什麼都給他最好的,給他請最好的師父,安排最順坦的前途,無論闖多大禍我都替他擺平。結果呢?還是爛泥扶不上牆!”
“侯爺。”周氏溫柔勝水的聲音傳來,“世子才十七歲,還是個孩子,等他娶妻後就懂事了。”
江安侯冷笑一聲:“我對他已沒什麼指望了,安安穩穩當個富貴闲人,別給我惹事就夠了!不過你說得對,成親的事也確實該考慮了。他無所事事,不如早點給江家生下孫兒,也算是他對家族的貢獻。芷君,世子妃你來挑吧,務必選知書達理、賢惠懂事的,不能慣著他,至於家世樣貌,倒在其次。”
周氏聲音中含上笑意,道:“侯爺您放心,妾身必盡心盡力,好好為世子挑一門媳婦。不是妾身自誇,妾身覺得我大兄家的侄女就很適合世子。蘭貞那個孩子從小熟讀四書五經,溫柔孝順,家裡人人都誇她好。妾身真心把世子當兒子疼,但妾身是繼母,沒比世子大多少歲,有些話說了怕被人罵捧殺,不說又被人嫌刻薄,實在不知怎麼為好。若是蘭貞嫁進來就好了,有她在其中說和,妾身和世子也能和睦相處。”
江安侯拍了下桌案,冷聲說道:“我看誰敢說你!你隻管放開手腳,該打就打該罵就罵,若誰敢二話,就一概發賣出去。你是他的母親,世子妃的事全權由你做主,如果你覺得侄女合適,改日叫進府中看看,相宜的話就定下來吧。”
“多謝侯爺。二郎,策文寫完了沒有,快來讓你父親看看寫得怎麼樣。”
“父親。”一個童聲響起,雖然他努力表現出大人的端正,但還能聽出來聲音稚嫩。江安侯大笑著將小兒子抱起來,問:“二郎今日讀了哪些書,做了些什麼?”
男童一板一眼和父親說,今日他和小伙伴玩遊戲,他贏了。江安侯聽著哈哈大笑,周氏也輕聲笑著,時不時補充一兩句。屋裡橘燈脈脈,溫暖明亮,侍從小心翼翼覷著江陵,欲言又止。
江陵像乘興而來的旅人,在目的地前遇到一場大雨,霎間興致全無。他平靜地轉身,低低說:“走吧。”
江陵快步走出主院,步子比他來時更快,侍從需要小跑著才能追上。侍從跟在江陵身後,小心問:“世子,來都來了,您不進去和侯爺問聲安,這就走了?”
“我想了想,其實沒什麼可說的。”江陵淡淡道,“父親和繼母、二弟聊得正開懷,我進去反而打擾他們一家了。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走吧。”
江陵快步踏過廊庑,月亮在雲層中穿行,倏地在樹梢投下清輝,又很快被濃雲遮蔽。街上傳來打更聲,清脆的鑼鳴聲穿過千家萬戶,進入鎮國公府時,已經變成細微的悶響。
延壽堂內,燈火通明,鎮國公一家坐在明老夫人面前。鎮國公問道:“母親,您留兒子下來,是有什麼吩咐嗎?”
明老夫人放下茶盞,沉沉道:“眼看二郎就要授官了,老身想問問你們父子,對官職一事,可有章程?”
今日晚飯後,明老夫人一反常態將鎮國公留下,明華裳、明華章也跟隨在側。明華裳輕手輕腳放下茶,飛快瞄了眼身旁的明華章,大概猜到明老夫人要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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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國公對此很看得開,說:“此事由二郎決定吧。他已經長大了,想做什麼,該做什麼,他自己心裡有數。”
明老夫人和眾人一起看向明華章,明華章頓了頓,如實說:“回祖母、父親,聽聞京兆尹調任外地,我想去京兆府。”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明老夫人臉色都變了,皺眉道:“京兆府?二郎,你可知京兆尹好端端的京官不做,為何被調去外州?就是因為他得罪了人。京兆尹名義上是長安長官,掌管京畿政事,但這是個吃力不討好的位置,長安城內什麼雞毛蒜皮都能推到京兆府頭上,可是京城水深,這麼多權貴,京兆尹能管什麼?京兆府事情多,責任大,稍有不慎就得罪人,十年換了十五任京兆尹,實在不是什麼好去處。”
明華章當然知道,在長安這種掉下一塊牌匾都能砸到三個權貴的地方,做京城的行政長官,實在不是什麼好職位。可是就是因為人事變動頻繁,誰接手京兆府後都不敢作為,寧願少做少錯不做不錯,隻等著調走後萬事大吉,京兆府辦案能力才如此不濟。
明華章在天香樓時,親身感受過京兆府辦案是多麼馬虎。差吏不專業、不細致尚有情可原,但態度不端正,從上到下都透露著對人命的漠視、對差事的敷衍,才是京兆府最大的問題。
長安乃是李唐故都,如果連長安百姓的冤案都得不到申訴,那李唐還有何面目統治山河,享萬民供奉?
明華章說道:“回祖母的話,孫兒知道,但正因如此,孫兒才更應該挺身而出,敢為人先。”
明華裳眼珠悄悄流轉,看向明華章。他筆直坐著,鼻梁線條像山巒一樣高挺又精致,睫毛纖長濃密,眼眸清澈幽黑,下颌線將這張漂亮的側臉一筆勾起,宛如最出名的畫家收筆,形與神都定格於此。
這番話由別人來說有沽名釣譽之嫌,但出自他口,明華裳就相信他是真的這麼想。
明老夫人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沉著臉道:“二郎,官場可不是學堂,理想再崇高,升不了官也是枉然。你有這心是好的,但這一批進士這麼多,還有好些寒門子弟,自有那些人去京兆府得罪人,你應當去個清貴之地,好生經營仕途。”
明華裳若有所感,果然,明老夫人緊接著就說:“老身今日見到了吏部尚書的夫人,她對你十分欣賞,正巧尚書也有一女,和你同齡,為人聰明伶俐,飽讀詩書,甚是討人喜歡。改日老身請吳夫人來鎮國公府做客,你和尚書千金認識認識,談談詩文……”
明華章聽明白明老夫人的意圖了,立刻打斷老夫人的話,冷淡又直白地說道:“謝祖母好意,但我沒考慮過成婚,尚書夫人的厚愛,我擔當不起。”
明老夫人被如此直接地搶白,臉上有些不好看:“隻是賞花宴,讓你和吳小娘子認識一下,又不是非要定下什麼。吳小娘子自小跟著父親讀書,文採頗好,你也從小苦讀文史,你們兩人說不定很聊得來。”
明華章冷冰冰說道:“孫兒研讀文史,可不是為了和閨閣女子賣弄。”
明老夫人被嗆了下,越發惱怒了:“吳小娘子家世出眾又頗有才情,外面不知道多少人想求取吏部尚書的千金還不得呢。這麼好的娘子介紹給你,你不願意,莫非,你喜歡那種不學無術、胸無點墨的蠢材?”
誰都能聽出來明老夫人說的是氣話,但明華章竟然可疑地停頓了一下,說:“若我將來真要娶妻,也隻會因為喜歡。我心儀的是她的人,至於她喜不喜歡讀書,想做什麼,都是她的自由。”
明老夫人盛怒之下聽到明華章的話,飛快擰了下眉,眼神變得犀利:“你這話什麼意思?莫非,你已經有了中意的人?”
這可比明華章不願意相看尚書千金還要嚴重,明老夫人臉色驟變,逼問道:“她是誰,哪裡人士,家裡有什麼人,父兄都是做什麼的?”
明老夫人的話咄咄逼人,明華章卻靜靜垂下眼睛,看起來絲毫沒有配合的意思。延壽堂內外都為此捏一把冷汗,緊繃中,竟然是鎮國公先說話了。
“母親!”鎮國公打斷明老夫人的話,臉色板正肅穆,說,“二郎有主見,這種事聽他的,您就不要管了。”
明老夫人聽了越發生氣:“聽他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事關婚姻,哪家是由著小輩自己性子來的?”
“二郎和普通郎君不一樣。”鎮國公向來孝順母親,今日卻罕見的強硬,一口咬定道,“婚姻的事讓二郎決定,他想娶誰娶誰,暫時不想成婚的話,過幾年也不是什麼大事。您在府裡安安生生享福,這些事就不要插手了。”
鎮國公竟然說她安排孫兒婚事是“插手”,明老夫人大怒,鎮國公見機給明華章、明華裳使眼色:“我有事要和母親說,你們都退下吧。”
明華裳趕緊起身,明華章坐在原地不動,似乎想說什麼,被明華裳強行拉走:“那我們就不打擾父親和祖母議事了。二兄,走啦。”
明華章沒辦法,被她拉出門外。等走出延壽堂後,明華裳從招財手裡接過宮燈,打發丫鬟們退下。她提燈照著路,對明華章說:“二兄,祖母強勢了一輩子,隻是在做她認為好的事情。她就是這種性格,你別往心裡去,我還天天被她數落不思進取呢。”
“我知道。”明華章知道明老夫人的作風,哪怕不久前才被逼婚,臉上也沒什麼芥蒂。他和明華裳並肩走在瑟瑟秋風中,天上星辰黯淡,唯有她手裡一點微光,照亮兩人過去未來的路。
明華章靜了一會,問:“她今日又說你了?”
“沒事,我都聽習慣了,不值一提。”明華裳說完,不知懷著什麼心情,莫名說道,“何況,她今日忙著給你挑佳婦,哪還有心情念我?”
明華章挑眉,側眸看她:“你也知道?”
“我今天還看到尚書夫人了呢。吳娘子確實是位不可多得的賢妻,二兄你真的不動心?”
“怎麼,你希望我答應?”
“這是你的事,我怎麼知道。”明華裳目視前方,道,“反正馬上要去吏部考評的人又不是我。拒絕了吏部尚書的千金,耽誤的是你的仕途,你問我做什麼?莫非我不希望,你還就不答應了?”
“有何不可。”
明華裳提燈的手一抖,燈影在風中怦然晃了晃。明華章伸手,握著她的手背穩住燈杆:“小心點。”
明華裳心裡七上八下,連他身上凜冽的香氣也變得格外浮躁。明華裳輕哼一聲,掙開他的手,將提燈扔到他懷裡:“想拿自己去拿,我才懶得費勁。”
明華章好脾氣地接過燈,任勞任怨替她照著路。兩人誰都無話,唯有秋風穿過他們的衣袂長袖,在寂靜中獵獵作響。
明華裳第一次覺得回院的路長。她名義上還在修道,住的十分偏遠,明華章搬到了她隔壁,漫漫長夜中,兩人很長一段路都要同行。明華裳覺得靜下來尷尬,硬著頭皮開口:“你當真要去京兆府嗎?”
“嗯。”明華章垂眸,落在她的側臉上,“你覺得不好嗎?”
“沒有,很適合你。”明華裳說完頓了頓,故作輕松道,“陛下剛回長安,肯定希望京兆府掌握在自己人手中,你的請求她定會允的。提前恭喜二兄,得償所願。”
明老夫人擔心吏部評選,想靠結姻親來討好吏部尚書,這確實是一條捷徑,但僅限於普通人。
對於明華章這類雙重身份的暗衛,他的去處自有女皇安排,吏部尚書才是插不上手的那個。討好吏部尚書,實屬多此一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