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華裳沒再留下來打擾他們兩人,她注意到蘇行止和蘇雨霽站在另外一邊,悄悄離開了。
明華裳像一隻郊遊的小兔子,顛顛跑到蘇家兄妹面前,笑吟吟道:“蘇狀元,蘇姐姐,萬福安康!”
蘇行止都被她嚇了一跳,禮貌地回禮:“明娘子安康。”
明華裳仿佛看不到蘇家兄妹的生疏,自來熟地問:“蘇姐姐,上次在芙蓉園沒來得及道別我就被長輩帶走了,多有失禮。你近來可好?”
蘇雨霽默了下,默默反省,她和明華裳真的很熟嗎?蘇雨霽道:“還行。”
“那就好。”明華裳眼睛彎彎的,說,“我回家後還後悔,不應該把你一個女子留在外面,應該讓鎮國公府安排一輛馬車送你回家的。你們在長安如果有什麼不方便,盡可來找我,我能幫則幫,實在幫不了的還有我二兄。”
蘇雨霽不太懂貴族的生活,莫非,他們這些公侯小娘子社交時都如此熱情好客嗎?蘇雨霽委婉拒絕:“多謝,但我和阿兄還應付得過來,不牢明娘子費心。”
明華裳明白,他們兩人作為真正的農戶寒門,面對權貴的示好肯定是警惕戒備多於欣然接受。
明華裳和江陵、任遙出門時,從不在意誰出錢、誰買單,因為大家家世相當,下次能輕輕松松請回來,錢對他們而言是最不值一提的事情了。可是面對家世清寒的蘇家兄妹,錢切切實實關系著他們的生活,明華裳就不能再如此豪爽大方。
要想讓雙方保持健康的關系,首先要做的就是尊重彼此的生活環境。
明華裳沒有再強行示好,說道:“蘇姐姐不用如此客氣,我也是為了我二兄。他去了京兆府擔任少尹,那可是個錢少事多又得罪人的地方,若他不小心得罪了人,還請蘇狀元幫忙斡旋。”
其實明華裳隻是找一個能讓雙方平等交流的理由,但蘇行止、蘇雨霽聽後卻露出了然之色。明華裳眉梢動了動,問:“對了,不知蘇狀元在哪裡高就?”
蘇行止以為明華裳早就聽說了他去御史臺的消息,這才過來拉攏關系,他沒戳穿她明知故問,說道:“幸得陛下信任,我奉命去御史臺察院,擔任監察御史。”
明華裳暗暗吸了口氣,察院監察御史!別看這隻是個正八品下的小官,但權力可不小。
御史臺的職責就是監察百官,下轄臺院、殿院和察院,其中察院負責分察百僚,巡按州縣,糾視刑獄,肅整朝儀。監察御史最主要的職責一是監察尚書省、六部,甚至可以列席尚書省會議,二是出使地方州縣,巡查各地吏治官風、閭閻疾病、水旱災傷,若有貪官汙吏,他一封折子便可直達天聽。
看得出來女皇十分信任蘇行止,這是名副其實成了女皇的耳目。明華裳看蘇行止越來越滿意,她親兄長人窮志不窮,雖然家境貧寒,但前途無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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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這條大腿一定要抱。明華裳順勢笑道:“原來是監察御史,失敬失敬。蘇狀元,你現在還沒進御史臺,我能叫你一聲蘇兄嗎?我二兄的性情你們知道,他為人正直剛強,從不知道識時務怎麼寫。若以後有人彈劾他,蘇兄可要替他說句公道話。”
明華裳連說帶笑,套關系的話都讓她說的十分動聽。蘇行止想到蘇雨霽的真實身份,不好對她的家人太過強硬,便淺淺笑了下,應道:“明娘子抬愛了。我受命於皇恩,自當盡心盡力,秉公而行。”
沒一口拒絕,就是好開端,明華裳笑道:“我相信蘇兄定是位好官。那邊花開得不錯,我們去那邊走走?”
明華章隻是和人打招呼的功夫,明華裳就不見了。他先是去問江陵、任遙,意外的是明華裳並不在,那兩人也沒注意明華裳哪裡去了。
明華章心裡咯噔一聲,趕緊沿路尋找。他一邊走一邊問人,心裡閃過許多種可怕的猜測,他都忍不住想稟明總管搜湖了,這時候他無意抬頭,看到湖對岸涼亭中,明華裳正雙眸彎彎,談笑風生。
坐在她對面的,正是明華章最不願意看到的那個人——蘇行止。
其實還有第三人蘇雨霽,但明華章眼中隻能看到明華裳晶瑩明亮的眼睛。她長了雙漂亮的杏眼,當認真看著一個人時,那雙眼睛專注明亮,清可見底,像小鹿一樣。
他就曾在這樣的目光中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可是現在他卻看到,她用同樣的眼神,注視另一個男人。
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她答應了他回家,一轉頭卻跑去朱雀街看狀元,要不是他在,她便把香囊扔下去了;第二次是現在,她說了去找朋友,最後卻來找蘇行止私會。
謝濟川說得沒錯,她確實是一個嘴甜心硬的騙子。她說最喜歡二兄,說近期內不想成婚,還說二兄才是她心中獨一無二。然而,這些都是假的,根本沒有什麼是他獨有的。
明華裳正聊得開心,其實大部分都是她和蘇雨霽聊,蘇行止偶爾附和一兩句。忽然她莫名感應到一股寒意,明華裳回頭,看到明華章不知何時來了,他一襲霽青站在海棠樹下,落木蕭蕭而下,金黃與霜紅遍地,他置身其中,如朗朗日月之入懷,也如玉山之將崩。
明華裳一時愣怔,還是後面蘇行止起身問好,她才反應過來,連忙站起來:“二兄……”
明華章踩過緋璨的落葉,緩慢朝明華裳走來。明華裳莫名感受到一股壓迫感,而明華章的神情還是那樣光風霽月,坦蕩從容,他牽起明華裳的手,語氣裡聽不出絲毫波瀾:“怎麼跑到這裡來了,我找了你許久。”
明華裳這才意識到她沒和明華章打招呼就自己跑了,她抬頭看向明華章,正好和他的視線相撞。他眼眸漆黑,如深淵般看不到底,讓明華裳莫名恐懼。
可是,他的聲音明明如此平靜,一丁點遷怒都沒有。明華裳覺得或許是她錯覺,她笑了笑,熟稔地撒嬌說:“二兄,你來啦!我見你在忙,還以為你要應酬很久,就隨便沿湖走走,正巧遇到蘇兄和蘇姐姐。二兄,蘇阿兄去了御史臺,在做監察御史呢。”
明華章極淡地應了聲,心想,她又在騙人了。但凡她關注過他,就不會說出他要應酬很久這種話,她的心裡隻有蘇行止,如今蘇行止前途大好,她更高興了吧?
明華裳本意想暗示明華章和蘇行止套套近乎,以明華章的性格,他去京兆府後不被彈劾都難。然而,明華章卻無動於衷地對蘇行止微微點頭,態度幾乎稱得上冷漠:“舍妹不懂事,叨擾二位了。我帶著她走了。”
不知為何蘇行止對明華章也很冷淡,道:“無礙,請明少尹自便。”
明華章靜靜圈著明華裳,轉身就走。等那兩人聽不到後,蘇雨霽奇怪地問蘇行止:“阿兄,京兆府雖然吃力不討好,但以明華章的能耐,這說不定反而是他的磨刀石。在長安地界上和京兆少尹交好絕無惡事,你為何如此疏遠?”
另一邊,明華裳也在問同樣的問題。明華章似乎笑了聲,說:“官做得好壞是自己的事,我還不需要妹妹幫我鋪路。”
明華裳有些不高興了,推了他一下:“二兄,你這話什麼意思?莫非怪我自作主張,給你丟臉了?”
“那你是什麼意思?”明華章的聲音極度平靜,像火山爆發前的冰川,寂白空曠,一觸燎原。
“我想幫你啊。”明華裳微微嘟嘴,心裡很是委屈,“你馬上就要去京兆府了,那裡十年換了十五位長官,這還是三品京兆尹,下面的少尹不知折了多少。你怎麼敢說,輪到你就會不一樣?”
明華章暗暗吸了一口氣,控制住即將脫韁的理智,鄭重對明華裳說:“裳裳,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無論有多難,我都心甘情願,哪怕我的仕途就此折戟沉沙,我也認了。可是你不一樣……”
明華章說著頓了頓,明華裳抬眸望著他,清澈水亮的眼睛裡明明白白在問,哪裡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呢?
大概就是,他可以接受他這一輩子暗無天日,不被承認,也可以接受他抱負未銷,終生庸碌,但他不能接受失去她。
這種可能,哪怕隻是以假設的形式出現在他腦海裡,都讓他心悸不已,難以自抑。
可是他不能說。他還是她兄長一日,就不能逾越兄妹之禮,他也不敢讓她等,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條路有沒有盡頭。
明華章內心起伏好幾次,但那些驚濤駭浪最終還是被壓下,化成一句平平淡淡的:“因為你是我妹妹。”
明華裳心裡陡然一落,她回過神後自嘲,她到底在期待些什麼?明華裳扯著唇笑了笑,道:“是啊,二兄這麼正人君子,無論誰是你妹妹,你都會關心她,對她好。”
“那你呢?”
明華裳心裡不舒坦,語氣涼涼的:“怎麼,你覺得我對你不好?”
“很好。”明華章伸手拈住半空飄落的枯葉,輕巧地、平靜地將葉脈折成碎末,“你對每一個‘阿兄’都好。”
明華裳可恥地卡了一下,氣勢不知不覺變弱:“我隻有你一個二兄啊。”
明華章回頭,意味不明盯著她:“你確定嗎?”
明華裳毫無負擔地點頭,心想蘇行止在家裡行長,她應該叫他“大兄”,論二兄確實隻有明華章一個。
明華章看著她笑了,說:“裳裳,那我們做個約定怎麼樣?未來的事暫且不管,但在你訂婚前,你不許讓其他男人超過我,同理,在我心裡,你也是第一位,怎麼樣?”
那種若離若即的錯覺又來了,“第一位”這種話,是一個兄長該對妹妹說的嗎?明華裳半真半假地開玩笑:“可是二兄,你以後是要娶嫂嫂的,我怎麼可能是第一位?”
“我會陪著你不成婚,不會有嫂嫂。”明華章頓了下,淡淡說道,“直到你反悔。”
其實若明華章提出,想來鎮國公不會反對。可是,他不能這麼做,他不能在自己前途未卜的時候,妄自耽誤另一個女子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