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懷太子的後人,就是最好的突破點。
若讓姑母知道這些年李賢的孩子一直長在她眼皮子底下,甚至有臣子幫李賢苦心隱瞞,她會如何想?她信不信相王、太平公主對此一無所知呢?
信或不信其實也無關緊要,因為沒有任何一個當權者能容忍這種事。當年高宗還在世時,他因為頭疾無法理政,隻能將權力分給武後和太子。但皇長子李弘體弱,竟然比高宗還先一步離世,高宗悲痛之下立次子李賢為太子。
李賢容貌俊秀,舉止莊雅,少時便有才名、賢名,他當太子後留心政務,禮賢下士,撫愛百姓,對刑法所施也細審詳察,平復了不少積案冤案,深得臣子擁護,甚至高宗都滿意地下詔,公開表揚李賢“好善正直,是國家的希望,深副我所懷”。
最重要的是李賢還身體健康,他性情繼承了父親的寬厚和善,身體卻傳承武家這一脈的健康長壽,能文善武,騎馬、射箭、文學、音律樣樣精通,是毫不誇張的大眾情人,無論男女老少提起太子都喜歡不已。
有這樣一個人和武後分權,無疑是武後的極大心病,甚至可以預見,等李賢登基後,政壇上便沒有武後什麼事了。武後當然不允許,永徽末年她耗盡心力,發動自己全部能量,將李賢打為謀反。
李賢為證清白,自盡於東宮,真成了全朝臣子的明月光朱砂痣。時隔這麼多年,依然有人悲痛扼腕,替李賢打抱不平。
李賢死後,被高宗追封為章懷太子,高宗冊立第三子李顯為太子,沒過多久高宗病逝。後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李顯上頭有兩個出色的兄長,壓根沒想過爭皇位,從小按富貴闲王長大,根本沒有任何政治能力。他登基後還來不及大展拳腳,僅一個月就被武後廢除,貶為廬陵王,幽禁十餘年,今年才剛剛被召回京城,第二次被冊為太子。
李顯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但命運巨變並沒有拔高他的政治素養,他依然還是個膽怯懦弱的闲王,根本不適合做太子。李唐老臣甚至民間百姓不止一次暢想,如果章懷太子還在就好了,哪還有李顯、李旦什麼事呢?甚至,局勢壓根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然而,假設再多遍,李賢也死了。魏王曾經沒把李賢當回事,一個早就死掉的短命鬼,朝野聲望再高,又能和他爭什麼呢?但現在不一樣了,尤其是魏王知道,李賢很可能還有孩子存世。
如果是個女孩還好,如果是個男郎……那簡直是一道驚雷落在滾油裡,不光女皇的皇位受到挑戰,太子、相王的繼位順序,全部可以掰扯掰扯了。
魏王對這件事十萬個上心,這個孩子無論男女,都是一柄趁手的利刃。如果是女孩,他可以用來離間女皇和太子、相王的感情;如果是男孩,他可以用來攻擊太子的地位。
章懷太子可是高宗親口稱贊的繼承人,按理他這一脈才是大宗,章懷太子的兒子在世,皇位該傳給侄兒還是叔叔?
魏王一掃近日沉悶,神採飛揚,摩拳擦掌。雙璧已入彀中,這個不長眼的人壞了他幾次好事,正好趁這個案子送他去死。章懷太子的遺脈已經圈出範圍,隻要在三個人中找出真的那個,主動權就盡入魏王之手。
魏王對屬下耳提面命:“盯好了普渡寺,如果有可疑之人靠近,無論男女老少,一概抓起來,寧可錯殺一千,不能放過一個。”
屬下抱拳:“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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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家和明家那邊呢,你們盯得怎麼樣了?”
屬下面露難色:“回稟魏王,蘇家那個女子每日上街置物買菜,時常往人多的地方去,盯梢難度很大;明家那對龍鳳胎好盯很多,但那個妹妹整日吃喝玩樂,除了買吃的就是買喝的,從未見過她幹正事;兄長剛接任京兆府少尹,每天荒郊野嶺到處跑,在城外一待一整天,盯梢的兄弟苦不堪言,並未發現線索。”
魏王眼睛眯了眯,慢慢說道:“差點忘了,明華章就是京兆少尹,連環殺人案正是他負責。往普渡寺加派人手,既盯著明華章,又能等雙璧投網,一舉兩得。”
屬下垂頭,重重抱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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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剛升到半空,空氣這才有了些溫度,然而衙役們已在此待了一個時辰了。衙役都叫苦不迭,自從新換了少尹,他們就沒少被折騰,前幾日跟著少尹到處跑,今日更好,竟然大清早被拉到城外,隻為了還原四年前的死人現場。
人都死了四年了,擺出來又有什麼用呢?衙役們本來就不滿大清早被叫出來,還被凍了一個時辰,早就怨聲載道,並不樂意出力。
這些吏看似位卑,但他們在京兆府待了許多年,各種關系盤根錯節,比明華章這個少尹有能量多了。明華章指揮不動這些老油子,幹脆不指望他們,自己親力親為,帶著人還原四年前黃採薇主僕被發現時的現場模樣。
他正忙得焦頭爛額,忽然聽到外圍傳來喧鬧聲。明華章從案情中短暫抽身,有些不悅:“官府辦案,闲人免進,不是說讓他們將這一帶封鎖了嗎,怎麼還有人過來?”
衙役跑過去詢問,過了一會急匆匆跑回來:“少尹大人,他們說是您的妹妹來了。”
明華章的眉尖動了動,眸光疏影浮動:“我妹妹?”
第90章 普渡
明華章忙往喧鬧聲處看去,果真,迎著朝陽的方向,一個白色身影蹦蹦跳跳朝他奔來,秋日陽光灑在她身上,朦朧的像山間靈鶴:“二兄!”
明華裳跑到明華章身邊,明華章伸手接住她,但臉上一丁點溫度都沒有。他眸光冰冷,色若霜雪,周身如寒冰碎玉,凜然生威:“胡鬧,你怎麼來了?”
她的膽子越來越大了,兇手還沒有找出來,她就敢往案發區域跑,若是兇手當真在附近可怎麼辦?
衙役沒料到少尹竟然生氣了,都訥訥不敢說話。然而少尹的妹妹看起來並不怕他,她眼睛亮晶晶的,落落大方和眾人問好:“各位辛苦了,我是你們明少尹的妹妹,你們喚我二娘就好。聽百姓說你們已經來了許久,今日天這麼冷,難為各位頂著嚴寒查案,有你們當真是長安百姓的福氣。我買了一些熱食和熱粥,送給各位提提神,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我二兄初來乍到,不愛說話,以後還望各位多照顧他。”
衙役被凍了一早晨,突然聽到有人送來熱食熱粥,眼神都亮了。馬車那邊,招財正在給人分東西,有胡餅、包子、油餅、蒸食……都是些市井常見的早食,不夠精致,但勝在量大管飽,熱氣騰騰。
明華裳長相甜美,未語先笑,又給他們送來了早食,眾衙役表情都和緩下來。明華裳笑著說客套話,年紀大的叫前輩,年輕的就叫兄臺,很快所有人臉上都帶上笑。明華章站在後面,默默看著她左右逢源,如魚得水,在京兆府裡可比他自在多了。
等所有人都拿了吃食去旁邊休息後,明華裳像變戲法一樣從身後拿出一杯白草飲,笑盈盈遞給明華章:“二兄辦案辛苦了,先喝杯飲子暖暖身。”
明華章看她一眼,慢慢接過熱騰騰的藥飲:“你倒會收買人心。”
“這叫為人處世!”明華裳義正辭嚴說,“做事就是做人,想做成事情,總要和身邊人處好關系。你剛接任少尹,人手都不熟悉就要查這麼重要的案子,離不開府衙裡老人的幫助。別的我沒什麼能做的,隻能給你們送些吃食。”
送吃的雖然是小恩小惠,但著實是最快的籠絡人心辦法了,就連明華章啜了一口白草飲,也沒法再對她生氣了。
趁現在沒人,明華裳問:“二兄,你查的怎麼樣了?”
明華章指向後方幽深的密林,說:“這是我剛讓人還原出來的黃採薇案現場,四年前她就在這裡被發現,除了屍體和季節,其他東西能擺的都擺出來了。”
這是一處幽靜偏僻的林子,空氣中彌漫著積年累月的陰湿,看起來少有人來。明華裳跟在明華章身後,走到林中去看現場。
國子監祭酒死了女兒,鬧得很大,所以很多人都有印象。按照衙役的描述,被發現時黃採薇倒在樹邊,眼睛大睜,表情猙獰,衣服凌亂,右腿膝蓋以下血肉模糊,地上全是碎肉,裡面的骨頭卻不見了。
明華裳看著地上勾出來的屍體範圍,幾乎都能想象到當時的情形。她問:“二兄,人的腿骨很好剝嗎?”
明華章說:“看對誰而言了。如果是新手,很難砍斷人腿,再銳利的刀也肯定會被經絡、軟骨卡住。但如果是熟手,隻要切斷關鍵部位的軟筋,就能完好無損地抽出骨頭。”
明華裳嘶了一聲,膝蓋莫名有些痛:“除了脛骨,還有其他傷嗎?”
“黃採薇是祭酒的女兒,沒人敢看她的身體,是否有其他傷痕並不清楚,但衙役說在黃採薇手腕上看到過青紫痕跡,應當是被麻繩綁出來的。”
用繩子綁,那就說明兇手想控制她,並沒有第一時間殺她……明華裳擰著眉,問:“那她的丫鬟呢?”
“丫鬟雨燕倒在這裡。”明華章走到前方,示意一片位置。這裡離黃採薇倒下的位置大概有三步遠,正對著後方樹幹。
明華裳走過來看了看,說:“這裡這麼偏僻,她們是怎麼過來的?”
“這一點我也想到了。”明華章說,“黃採薇是祭酒之女,出門在外,身邊不可能不帶侍衛。這片林子偏遠僻靜,離普渡寺後門有一段距離,如果她自己不樂意,很難神不知鬼不覺將她從佛寺擄到這裡。我懷疑她可能和什麼人有約,所以才甩開侍從,獨自帶著婢女來林子裡。”
明華裳點頭表示認可:“值得她特意出城在密林相見的,不太像是普通朋友。她有未婚夫或者心上人嗎?”
“證詞裡沒提。”明華章說,“我已讓人去調查她的人際關系了,但時隔四年,很多證人都找不到了,未必能問到。”
明華裳跟著嘆息,破案最要緊的就是及時,過了四年,很多人證物證都湮滅在時間中,再查真相好比大海撈針。而偏偏,最早期的案子才是最重要的。
明華裳說:“女乞丐的案子能像今日這樣復原嗎?”
“很難。”明華章說,“那個案子壓根沒人在意,連案卷記錄都沒有。當年給女乞丐殓屍的仵作四年前已告老還鄉,要想知道屍體情況,得去仵作家鄉找他。”
就算找到了對方家鄉,五年過去了,老仵作人在不在是一說,能不能憶起女乞丐是另一說。明華裳嘆息,明白可能性渺茫,說道:“二兄,這裡我看的差不多了,我們去最新的現場看看吧。”
還原出來的場景和真實現場不能比,根本沒有細節可挖,還不如從最近的命案入手。明華章點頭,帶著她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