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華裳怔了怔,瞥了眼國子監祭酒,斂衽給謝濟川問好:“謝舍人。”
謝濟川輕嘖了聲,緩步朝明華裳走來:“二妹妹,才幾天不見,便和我這般生疏了?”
謝濟川的話似不滿似埋怨,偏語氣如撒嬌一般,讓人發作不得,哪還有他慣常的疏離冷淡?黃家眾人誰也沒想到謝濟川竟然和明華裳這般相熟,齊齊怔松。
黃祭酒都有些反應不及,他自詡名流,眼界十分高,來往一定要是清流名士才行。謝濟川出身陳郡謝家,才華橫溢,風流疏狂,他不答題而落榜探花的事跡傳開後,並沒有影響他的名聲,反而在文人圈中引為佳話,如今謝濟川在東宮為太子起草詔書,可以說方方面面都滿足黃祭酒的結交要求。
今日難得請謝濟川到府做客,黃祭酒高高興興回府,進門後卻聽到夫人領外人進來,還把那個不孝女的院落打開了。黃祭酒當即暴跳如雷,京兆府的人糾纏了許久,如今竟還闖入他的家,簡直無禮至極!黃祭酒立刻讓人將不速之客趕出去,沒料到謝濟川聽到後卻很感興趣,執意要跟過來看看,甚至還旁若無人地和這個女子打招呼。
黃祭酒詫異地望了他們一眼,問:“謝舍人,你們……”
謝濟川笑著轉身,道:“見到了故人,一時得意忘形,讓祭酒見笑了。這是鎮國公府二娘子,我和她的兄長景瞻乃至交好友,她便如我的親妹妹一般。”
黃祭酒嘴唇動了動,謝濟川話說到這個份上,他也不好再追究明華裳強闖黃家,要不然就是不給謝家乃至東宮面子。
黃祭酒忍不住瞧了謝濟川一眼,京城裡家族那麼多,細數起來許多都有親戚關系,謝濟川對他真表親姐妹也態度平平,為何對一個朋友的妹妹如此上心?
他方才那話隱隱有些示威的意味,可不止是幫朋友妹妹撐腰這麼簡單吧。
黃祭酒虛假地笑了笑,說:“原來是明娘子。這個院落黃家廢棄已久,早就該清理了,怎麼能在這種地方招待貴客?謝舍人和明娘子請這邊來。”
謝濟川擺擺手,說:“不用了,我就喜歡在這種廢棄的地方待著。二妹妹,你來做什麼?”
明華裳默默卷緊手中的畫像,說:“二兄想拜訪祭酒,可惜祭酒一直沒空。但長安裡的命案耽誤不得了,我便鬥膽託黃夫人帶我進府,看看有沒有人知道兇手的消息。”
黃祭酒最忌諱人提起他的“汙點”,但明華裳偏要當面捅穿。黃夫人和丫鬟都捏緊帕子,心驚膽戰覷黃祭酒的臉色。
黃祭酒的表情確實很不好看,但明華裳不怕。她是外人,黃祭酒不可能對她怎麼樣,但把她送走後,黃夫人和丫鬟肯定少不了一頓責罰。
事情因她而起,明華裳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能將代價推給黃夫人。她偏要當面戳穿黃祭酒的偽善,耽誤辦案這麼大的帽子扣下來,看看祭酒還敢不敢發作。他若是不敢承擔這麼大的罪名,就沒有理由責罰黃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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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她說完後黃祭酒臉色陰沉,卻不敢再像以前那樣大發雷霆。謝濟川不動聲色掃了眼明華裳,依然笑著道:“那妹妹問到了嗎?”
“還在問。”
“我陪妹妹一起。”謝濟川說完,黃祭酒狠狠皺眉,他正要插話,謝濟川輕飄飄道,“陛下命太子監理此案,若是年前不破案,不光京兆府,東宮、刑部、大理寺,全都要受牽連。我身為太子舍人,自當為殿下分憂。”
謝濟川的話擋住了黃祭酒所有反對,他再自命不凡,也隻是一個有名無權的國子監祭酒,哪敢得罪半個朝堂的實權官?黃祭酒隻能忍住不喜,裝模作樣道:“這是自然,為君分憂是我們臣子的本分。夫人……”
黃夫人愣了一下,道:“大人有何吩咐?”
“你把人都叫來,供舍人問話。舍人需要什麼,想問什麼,你們都全力配合。”
黃夫人無聲望了他一眼,垂眸溫順應下:“是。”
有了黃祭酒這個家主首肯,明華裳終於不用再藏頭露尾。她問了好幾個丫鬟,一點點勾勒雨燕的模樣。
雨燕是黃採薇的貼身丫鬟,四年前跟隨黃採薇去青山寺上香,被兇手所殺。黃採薇乃是國子監祭酒的女兒,而雨燕不過是一個小小婢女,所有人,包括京兆府,都對她的死漠不關心。整個案子被命名為黃採薇案,相關卷宗足足有六卷,但其中關於雨燕的部分,都不足一頁。
明華裳唯有在黃府下人口中,才隱約窺見當年那個同樣年輕,同樣可愛,卻因為身份之差被湮沒在小姐光環下的十五歲女娘。
明華裳修修改改很久,怎麼畫都不滿意。她又將一頁廢稿扔掉,嘆道:“畫畫好難。”
謝濟川抱臂站在旁邊,涼涼道:“是嗎?你那也叫畫?”
論奚落人,沒人說得過謝濟川。明華裳沒好氣瞪了他一眼,道:“你行那你來?”
謝濟川嗤了一聲,當真走過來:“讓開。”
明華裳拳頭緊了緊,但想到早點完事就能早點回家,還是擠出笑意,殷勤體貼地將矮凳擺好,將筆遞給謝濟川:“謝兄請。”
明華裳剛才問話時,謝濟川就在旁邊聽著,加之被迫看了好幾張慘不忍睹的“畫稿”,腦子已不知不覺把構圖勾勒好了。明華裳以為謝濟川這麼潔癖的人一定不屑於用她的筆,沒想到他竟二話沒說接過,寥寥兩筆就勾勒出一段柔美稚嫩的臉型。
他畫得極快,一個女子的輪廓飛快出現在紙上。明華裳站在側方看著,不得不承認謝濟川有狂傲的資本,他筆下畫像完全符合她心目中雨燕的形象。
轉瞬,雨燕的畫像就畫好了。謝濟川放下筆,雖然一句話沒說,但舉手投足都在表示“看我多厲害”。
明華裳最擅長對付這種人了,她立刻露出甜美的笑,一迭聲贊美道:“謝阿兄你好厲害,不愧是卷子不答完都能考中進士的人。你才學好,文章好,連琴棋書畫也這麼厲害,天底下還有你不會的事嗎?這裡還有一張圖像,但我畫不好,你能幫我改改嗎?”
平時最是看不上公開作畫,從不在外留下墨跡的謝濟川莫名其妙又拿起筆,將明華裳畫的黃採薇像重畫了一遍,這回不止神似,形態也直逼真人。
黃夫人看到後簡直不敢置信,明華裳見黃夫人一眼不錯盯著畫像,便道:“夫人節哀。等案子辦完後,這副圖我給您送來,留個念想。”
黃夫人眼眶一湿,險些落下淚來:“多謝。”
謝濟川挑挑眉,冷著臉扯明華裳的袖子。明華裳回眸,暗暗瞪了他一眼,依然柔聲安慰黃夫人:“夫人您放心,我們一定會將兇手捉拿歸案,給採薇、雨燕討回公道。”
黃夫人再三道謝,親自送他們到二門。等出來後,謝濟川忍了一路,終於幽幽道:“那是我的畫,誰讓你做主送人的?”
“可憐天下父母心,黃夫人痛失愛女,就留給她做個念想吧。”明華裳語氣誠摯,實則毫不走心地誇贊,“誰讓你畫得太好了?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我相信謝舍人定有這番廣闊胸懷。”
謝濟川反對的話頓了頓,竟然生出種偶然落一幅畫在外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想法。他停了片刻,輕嗤一聲,道:“怎麼,用完了,就開始稱呼官職了?”
明華裳著實無語,耐著性子笑道:“這不是為了顯示我敬佩你麼,如果謝阿兄不喜歡,那我就改回來。”
謝濟川和明華裳說著話,已經走到黃府大門。今日為了掩人耳目,明華裳是坐著黃夫人的車來的,此刻她還得等車夫把她的馬車從東市趕過來。
明華裳正打算和謝濟川告別,她自己帶著招財在這裡等車,忽然一陣長風卷過,枯黃的樹葉被掀到半空,如萬千蝴蝶般簌簌飛舞,明華裳一腳邁出門檻,本能抬頭,正好和來人撞上。
他穿著緋紅色圓領袍,外罩黑色大氅,拾階而來。此刻天色似昏非昏,暮色像在他身上塗了層冷色調,清冷又濃重,魅惑又莊重。
他抬眸,一瞬不早,一瞬不晚,和明華裳、謝濟川的目光相匯。
三人都怔了下,明華章停下腳步,這時候後方的侍從才追上來:“二郎君,您等等,二娘子留了信,應當無礙的,您強闖祭酒住宅,恐會被彈劾……”
他跑到近前,看清臺階上的人影,差點咬到舌頭:“二……二娘子?”
街上的風像是被按了暫停,明華裳意外了一霎,反而是她最先行動,驚喜地跑下臺階:“二兄,你怎麼來了?”
明華章從大氅下伸手,手指映襯著濃鬱的黑,顯得尤其修長漂亮。他接住明華裳,無聲朝謝濟川望了眼,淡淡說:“我回府後得知你不在,立刻派人找你。你還真是能折騰,我先去了東市,問那裡的掌櫃,才知道你來了祭酒府上。”
明華裳自知理虧,心虛地笑了笑。她沒預料到會待這麼晚,也沒想到明華章今日竟然早回府了。可惜,隻要再晚半個時辰,她就能將一切遮掩過去了。
她心裡想著一會回府要怎麼狡辯……啊不是,解釋,一邊滿不在意說:“我今日在東市偶遇黃夫人,聊的投緣,便來黃府做客,正巧謝阿兄也在。多虧謝阿兄幫我畫像,要不然,我還要苦惱許久呢。”
謝濟川和明華章四目相對,似乎有什麼在空中竄過。明華章笑了笑,握緊明華裳的手,說:“原來如此,多謝。”
謝濟川也笑了,說:“給二妹妹幫忙,是我應做的。二妹妹,你之前說發現了很重要的事情,到底是什麼?”
明華裳一時沒想到自己什麼時候說過這種話,下意識問:“說過的話太多了,我記不清了。你指的是哪件事?”
謝濟川帶著笑,委婉道:“你忘了,就是兇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