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華裳聽著皺眉:“這也太得罪人了。”
國子監不同於普通學塾,這是朝廷最高學府,裡面就讀的都是公侯之子、高官之後,還有日本、新羅等國的留學生。調查這些人,稍有不慎就會惹火燒身。
明華章垂眸研墨,側臉在燭光下宛如玉質,清冷如瓷:“樹敵算什麼,如果兇手在國子監內,這已經是最好的情況了。我真正擔心的是,兇手是沿路之人,發現程思月落單後臨時起意殺人。”
前一種隻要慢慢查,還能鎖定疑犯,但如果是後一種,那就真是大海撈針。而女皇給京兆府的最後通牒就在年前,京兆尹不要臉地將這件事全部推到明華章身上,成了是京兆府的功勞,不成有明華章頂罪。
明華裳抿著唇,她不能接受那些女子悽慘死去,而殺害她們的兇手竟還逍遙法外,洋洋得意;她也不能接受,明華章這麼好的人,他分明可以成為一個有功於國、有利於民的好官,卻要因為官場的醜風惡習,早早就折戟沉沙,淪為犧牲品。
如果能縮小嫌疑人範圍就好了,重點觀察,總好過一個個問話,平白給明華章樹敵。明華裳意識到兇手畫像刻不容緩,但目前隻有兩個樣本,還是太少了。
她需要黃採薇的信息。
第二日,明華章照例天一亮就出府。明華裳沒有借口再跟著,隻能待在府內,但她並沒有闲著,她汲取江陵的經驗,給長安城內的乞兒銅錢,讓他們幫她盯著黃祭酒家,尤其注意黃夫人。
祭酒如此油鹽不進,連明華章都無法說服他,明華裳更無可能。再死磕祭酒沒什麼意義,不如另闢蹊徑。
她就不信,父親為了名聲,不願意讓人查女兒死因,母親也能如此鐵石心腸嗎?
明華裳的運氣十分好,才第三天,她就接到消息,說黃夫人出門了。明華裳連忙讓人套車,去東市和黃夫人“偶遇”。
這些天因為連環殺手的事,長安裡人人自危,許多女眷都不敢出門。可是日子總要繼續,大家躲了兩天後,該出門營生的還是得出門,黃夫人也帶了許多丫鬟侍衛,去東市採買布匹。
天越來越冷,府中該換冬衣了。黃府上上下下這麼多人,從小姐妾室到粗使奴僕,換季衣裳都得她操心。黃夫人正在綢緞店裡看料子,身後傳來店小二殷勤招待的聲音。黃夫人回頭掃了眼,見是一個年輕娘子,沒當回事。
東市靠近宮城,達官權貴雲集於此,一個衣著講究的娘子帶著丫鬟逛街再尋常不過。沒想到那位小娘子在店中看了看,慢慢朝她這個方位走來。
黃夫人沒抬頭,往旁邊挪了挪,然而那位小娘子並沒有遵守長安心照不宣的社交距離,她停在黃夫人跟前,驚喜問道:“夫人可是國子監祭酒,黃嶽大人的夫人?”
黃夫人詫異地抬頭,望了明華裳一眼,敷衍地點點頭:“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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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並不欲深交,然而對方像看不懂人臉色一樣,拉著她不斷說話。如果這是個攀交情的婦人,黃夫人就直接甩冷臉了,但對方是個年輕嬌俏的小娘子,妙語如珠笑聲清脆,黃夫人能怎麼辦?
黃夫人被纏得沒辦法了,無奈問:“娘子是走岔了路嗎?如今長安不太平,你親人在何處,我遣人送你回去。”
黃夫人自認逐客令說得很明白,她卻不知,明華裳就等著她這一句呢。明華裳立刻說道:“多謝夫人慈心。這兩天城裡鬧得風風雨雨,大家都說那個惡徒專盯著權貴人家的女眷殺,甚至有人說那個惡人有妖術,別管是多懂事守禮的大家閨秀,隻要被他盯上,就會想著魔一樣自己跑出去,被殺死取骨。我聽丫鬟們說了後嚇得不行,寧願來人多的地方沾沾陽氣。”
黃夫人面具般的笑微微凝滯,臉上露出些諱莫難言的表情。明華裳注意到了,依然裝作無知無覺,抱怨道:“不知道京兆府什麼時候能把兇手抓住?前一個案子因為京兆府長官被牽連,官員走馬燈一樣換,結果耽誤了四年還沒查出來。這次若還是這樣,兇手還要逍遙多久?”
黃夫人終於意識到不對,她收斂起笑意,冷著眼看向明華裳:“小娘子好利的嘴。敢問閣下何人?”
明華裳也不裝傻充愣了,抬眸不動如山對她笑了笑,說:“我是現任京兆少尹之妹,明華裳。程三娘子、楚君姑娘以及令媛的案子,就由我兄長負責。”
黃夫人明白明華裳的意圖,臉色驟變,都不管布料了,轉身就走。明華裳在背後叫住氣衝衝的黃夫人,說:“夫人,已經四年了,您的女兒受盡折磨死去,直到現在都要背負羞辱罵名,而始作俑者還逍遙法外。您知道程娘子的屍體是怎麼發現的嗎?就被扔在城門前的巷子裡,明晃晃地挑釁官府。夫人,您甘心嗎?”
黃夫人肩膀緊緊繃著,從背後都能看出她情緒極差,但她沒有繼續往外走。
明華裳進店的時候就讓招財、如意將人攔住了,現在閣間裡隻有她們兩人,明華裳也不怕被人聽到案件細節。其實明華裳並不知道黃採薇的死狀,但她曾親眼看過程思月,明華裳按照她對兇手模模糊糊的構想,大膽猜測,豁出去賭一把。看黃夫人的表現,她賭對了。
明華裳慢慢走上來,說道:“我兄長幾次想和黃祭酒聊聊,但都被祭酒拒絕,我們實在沒辦法了,隻能出此下策。黃夫人,我想幫我兄長,也真心想幫程娘子、黃娘子平冤。你我皆有所求,可以達成合作。夫人,可否帶我回黃家,容我了解一下採薇當年的行蹤?”
·
黃家。
黃夫人帶著一個小娘子入府,自然沒人敢置喙。黃夫人將明華裳帶到黃採薇的閨房,打開鎖,說:“這就是她住的地方。她父親是國子監祭酒,門生滿天下,卻出了她這麼一個死得不明不白的女兒。她父親一直視她為汙點,平時從不許我們提起她,一說起四年前的事就要勃然大怒。也算是因禍得福吧,她的閨房完整保留了下來,裡面的東西都沒人動過。”
明華裳道謝,忍著灰塵和寒冷,踏入門檻。自從黃採薇死後,這個院子就徹底被遺忘了,一年四季掛著鎖,平時連掃地婆子都不敢靠近。
時光帶走了這裡的顏色,原本柔軟明亮的帷幔變得灰暗破舊,玉堂金閨再不聞少女的歡笑聲,風鈴上積了厚厚的灰。
明華裳拿起一串由貝殼穿成的項鏈,問:“這是黃娘子自己做的嗎?”
黃夫人時隔多年再次看到女兒的遺物,眼睛忍不住發酸。她回頭用力拭去眼中的淚,說:“是她。她以前最是喜歡擺弄這些小玩意,叮叮當當掛了一屋,後來不知怎麼對禮佛感興趣,一天到晚往外面跑。要是我當時嚴厲一點,不許她去青山寺,如今,她就已經成婚嫁人,說不定孩子都有了。”
明華裳和黃夫人坐在黃採薇的閨房裡,說了很多。黃夫人說黃採薇的性情、經歷、行蹤,這些年她刻意回避,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忘了,如今開口才發現,那些畫面像烙印一樣牢牢刻在她腦海裡,從無一刻遠去。
明華裳借助黃夫人描述,描繪黃採薇的形象。等放下筆後,明華裳尷尬地搓了搓手,第一次對自己的畫技生出慚愧。
她發誓,等回府後就好好練習字畫,省得在祭酒夫人面前丟人。明華裳像醜媳婦見公婆一樣,小心翼翼遞過去,問:“夫人,是這樣嗎?”
黃夫人身為祭酒夫人,這些年見過多少才子佳人、名作好字,她看到明華裳的畫,頓了良久,說:“很有採薇的神韻,不似,卻很像。”
明華裳聞言默然。她看著畫紙上神採飛揚、不可一世的明豔大美人,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憂。
喜的是祭酒夫人兼死者母親都認可她畫出了神韻,憂的是,黃採薇的長相和程思月、楚君都大相徑庭,完全是不同的風格。
這給明華裳本來都快成型的兇手畫像予以重重一擊。兇手殺人既然是為了滿足幻想,那為什麼會喜歡截然不同的三種長相呢?看他作案時的手法,理應是個頭腦清醒、心思缜密,精神世界非常穩定的人才對。這種人,幻想對象為何會出現這麼大的跳躍?
明華裳心裡很挫敗,她好不容易才進黃家一趟,絕不甘心就這樣離開。黃夫人說了很多,有些累了,明華裳送走黃夫人,自己待在屋裡,還想再找線索。
黃夫人走前留了丫鬟,明華裳在屋裡翻翻看看,丫鬟束手在一邊站著,惶恐又茫然,實在不知道明華裳想做什麼。
丫鬟壯著膽子問:“娘子,您想找什麼,奴婢來代勞?”
其實明華裳也不知道,她站在滿是灰塵的閨閣裡,問:“你和黃娘子熟嗎?”
丫鬟面露為難:“小姐金尊玉貴,奴婢不過草芥,不敢高攀。”
明華裳換了個問法:“那你對她身邊的人和事了解多少?”
這個就好說多了,丫鬟道:“小姐在世時十分受寵,祭酒最看重她,任何東西都先緊著小姐。因而小姐從小就活潑膽大,哪怕祭酒待客她也敢闖入。夫人怕她闖禍,特意把她身邊的婢女都換成了文靜乖巧的……”
明華裳聽到這裡猛地一驚,她竟然忽略了這麼重要的東西!明華裳忙問:“你說的是雨燕嗎?”
丫鬟點頭:“是。雨燕長得好,性格也溫順,小姐無論走到哪裡都喜歡帶著她。”
明華裳趕緊找筆:“雨燕長什麼樣子,你還記得嗎?”
明華裳正要畫像,這時候外面跑進來一個侍女,慌忙道:“明娘子快走,大人回來了!他聽到夫人打開了小姐的閨房,十分生氣,夫人恐怕攔不了多久。”
明華裳驚訝地站起身,而這時外面的爭執聲迅速逼近。黃夫人何止是攔不了多久,她這是壓根沒攔住!
婢女急忙來拉明華裳,然而明華裳畫像還沒完成,她哪甘心就這樣離開?推拉中,門被重重推開,祭酒進來了。
得了,誰都走不了。明華裳凜然無畏,她看到臉色不善的祭酒時不害怕,但看到黃嶽身邊的世家郎君時,結結實實吃了一驚。
“謝阿兄?”
謝濟川負手站著,那雙外熱內冷的桃花眼裡難得含了幾分真實的笑,好整以暇地向明華裳問好:“二妹妹,久違。”
第97章 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