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明華章說,“他去的是滿春樓,老鸨說他大概申時到,照例點了最相熟的舞姬紅葉,酉時才走。期間他一直待在紅葉的房間裡,並無人見過他。”
明華裳擰眉思索,問:“這麼長時間他在做什麼?”
“紅葉說他們在吟詩作對,然後徐驥就睡了,紅葉怕外人吵醒他,所以一直關著門,沒讓人進來打擾他。但期間她一直守在床前,可以保證徐驥沒有去過任何地方。”
明華章說完,冷峻無情地補充道:“但老鸨說徐驥有意給紅葉贖身,紅葉有求於他,所言未必可信。徐驥那日所在客房我去看過,窗戶距離地面很近,男子可以輕松跳到地上,後面有一條小路,直通後門。”
明華裳反問:“你懷疑他借口在青樓尋歡,其實偷偷溜出平康坊,去東市加害了程思月?”
“如果紅葉說了謊的話,按東市和平康坊的距離,徐驥完全來得及。”
“可是來得及殺人,未必來得及剔骨、剖屍。”明華裳疑問,“他若在東市殺程思月,街上那麼多人,他如何動手?就算他將程思月騙去一個偏僻之地,那殺人、取指骨、收拾現場,再將屍體拋到城南的通濟坊,一個時辰來得及嗎?”
“這也是我說他符合畫像,但作案時間不足的原因。”明華章說道,“還有另外一個人也完全符合你的畫像,他是徐驥、程大郎等人的老師,國子學博士盧渡。”
這個名字熟悉,明華裳馬上就回憶起來:“是那日在普渡寺,我們遇到的吹笛男子?”
“是他。”明華章說,“他出身範陽盧氏,母親乃是荥陽鄭氏女。國子監祭酒喜愛他出身世家,身上帶著兩個望族的血脈,所以舉薦他在國子監內授課,如今是第四年。他父母俱亡,尚未娶妻,如今二十二歲,是國子監有名的青年才俊,許多媒婆都想給他說親,但他沉衷禮佛,一概推了。”
明華裳聽到他的年齡和婚姻狀況,心裡一凜,忙問:“命案發生時,他在做什麼?”
“四年前他寄居在青山寺,但相傳他和父親關系不好,黃採薇主僕出事那年,他已在青山寺住了兩年多了。程思月遇害那日,他上午在國子監授課,下午在清禪寺聽講經法會,都有大量人證。”
“他和父親關系不好?”明華裳忙問,“還有他的消息嗎?”
“我也懷疑過他,但他確實不在場。”明華章解釋道,“上午他在國子監授公羊傳,巳時散課後,盧渡沒用膳就駕車離開國子監,去清禪寺聽經。講經的高僧正是普渡寺住持,盧渡進殿後和住持、沙彌們一一問好,然後進小香房聽經,直到酉時末法會結束,他才離開。”
“香房?”明華裳聽到這裡問,“當時香房中有人嗎?”
明華章知道明華裳在懷疑什麼,拿出紙筆為她畫清禪寺地圖:“這是清禪寺大雄寶殿,住持坐在最前方蒲墊上,堂下坐著眾多信徒,但也有些人不願意露面,或者嫌大堂地方小不自在,就會多捐些香油錢,進入香房獨坐。說是香房,其實隻是用木板在大殿東西兩側搭出來的小隔間,掛了紗幔後,比坐在大殿中私密些。但簾子並不厚實,從外面能看到裡面。住持講經前前後後快三個時辰,盧渡一直坐在他的隔間裡,外面許多人看到了,可以作證他沒有離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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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裳皺眉,想了許久,問:“那法會結束後,他去了哪裡?”
“直接回府了。”明華章道,“這一點清禪寺的沙彌、盧府的看門人都可以作證,時間對得上。”
符合畫像的兩個人,徐驥有人作證兼時間不夠,盧渡的行程十分清晰,看起來哪一個都沒有作案條件。
明華裳心情沉重起來,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先入為主,導致畫像往她希望的兇手上靠攏,反而忽略了真實世界。
或許,她應該多參考現實裡衙門捕頭找兇手的經驗,她的感覺,未必每次都準。
明華裳微不可聞嘆了口氣,問:“如果拋去畫像,有其他可疑的人嗎?”
明華章靜靜看了她一眼,握了握她手背,沉著冷靜說:“有。”
明華裳心中愈發一沉。
哪怕是明華章,他毫不猶豫相信她,但也準備了第二條路,並沒有完全指望靠心理畫像緝兇。明華裳當然理解明華章的做法,這才是一個成熟負責的領導者該有的素養,她隻是遺憾,她為何還是如此無用?
明華章聲音沉穩理智,但手一直握著明華裳,無聲表達自己對她的支持。他從未懷疑過她,但他必須對案件負責,永遠留有退路是他的原則。
明華章說:“我把負責連環殺人這個案子的人手分為兩組,一組給他們看你的畫像,讓他們根據畫像找符合的人;另一組人完全不知畫像特徵,靠尋常的偵查流程和經驗辦案。第二組目前找出兩個人,一個是國子監短工伍驛,一個是普渡寺和尚淨慧。”
“嗯?”明華裳挑眉,“和尚?”
“不急,一個一個說。”明華章有條不紊道,“伍驛是國子監勞役,平時做些力氣活。十月二十二那日,程思月午時乘車離開,沒過多久伍驛也出門了,程思月去了東市,然後不知所蹤,伍驛同樣在東市待了許久,很晚才回來。”
明華裳問:“你是說他在程思月出門之後尾隨而去,最後在東市殺了她?”
“有這個可能。但他四年前不在國子監,而在長安一家食肆做工,白日沒時間出城,和黃採薇、雨燕主僕之死關系不大,是連環殺手的可能性較小。”
明華裳低低嘆氣,問:“另一個呢?”
查案接連受挫,明華章的語氣卻還不急不躁,緩緩說起下一個嫌疑人:“淨慧是我讓人查普渡寺身份度牒時,無意發現的。淨慧不通水性,帶關中口音,但度牒上寫他是襄州人士,七歲時家鄉遭遇水災,他是全家唯一活下來的,後來被和尚收養,從此阪依佛門,改名淨慧。”
明華裳一聽就警惕起來:“襄州人,七歲能從水災中活下來,但竟然不通水性?”
“是的。”明華章沉靜道,“我已派人去淨慧剃度的梵音寺打聽他的生平和長相,如果和現在的淨慧和尚不符,那就說明淨慧已遭遇不測,他的身份文牒被人盜用了。”
這種事並不罕見,佛門講究四大皆空,不問紅塵,隻要剃度後,和尚、尼姑不必向朝廷交稅,不必服兵役勞役,遇到任何一座寺廟隻需拿出自己的身份證明,就可以免費借宿求齋。
自南北朝以來,朝廷貴族大肆推崇佛教,佛寺已佔據了大量人口、土地,佛門度牒也成了搶手貨。若是能搞到和尚的身份文牒,在外打扮成和尚行走,就可以名正言順躲過朝廷官差追捕,還能得到大戶人家信任,很多打家劫舍的土匪都喜歡這樣做。
他們現在
見到的“淨慧”,很可能已經不是淨慧了。
明華裳想到在普渡寺時,曾有人鬼鬼祟祟徘徊在黃採薇廂房外。明華裳問:“當初偷窺我們的人,是他嗎?”
“不確定。”明華章答道,“我悄悄和普渡寺僧人打聽淨慧為人,他們說淨慧態度很不端正,做早課、晚課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總是獨來獨往,神出鬼沒,寺內許多人對他頗有微詞。更甚者,有人說淨慧似有偷東西之嫌。”
明華裳不由抬眉:“偷東西?有證據嗎?”
“暫時沒有,不排除普渡寺內人不喜歡他,故意汙蔑。”明華章中肯公正地給出判斷,“僧人懷疑淨慧偷東西的另一個理由,就是十月二十二那天,住持帶眾弟子入城講經,以往淨慧最喜歡往長安跑,有事無事就借口買東西進城,但那一天,他卻一反常態,主動請纓留在普渡寺看門,沒有隨師兄弟進城。”
“寺裡隻有他一人嗎?”
“是。”
明華裳想了想普渡寺的地形,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說,那天即便他偷偷離開普渡寺,也沒人知道。”
明華章頷首,表示贊同:“我帶著淨慧的畫像問過城門守衛,隻可惜那是十幾天前的事情了,每日進出城的人那麼多,他們實在記不住淨慧出現過沒有。”
明華裳撐著下巴,雙眸略失神盯著燭火,喃喃道:“這麼巧,程思月遇害和普渡寺進城講經,在同一天?”
過分的巧合,就絕不是偶然了。明華章說:“他是目前嫌疑最大的人,淨慧是五年前來青山寺的,不久後就出現第一起命案。四年前黃採薇、雨燕在佛寺遇害,今年程思月被殺時,普渡寺正好進長安開法會,時間未免太巧了。而且死者身份、貧富、性情千差萬別,唯有在佛祖面前是平等的。乞丐女在青山寺附近乞討,黃採薇、雨燕在寺裡拜佛,而程思月在街上遊玩,她們不可能天真到隨便來一個男子就敢毫無防備跟著對方走,除非對方穿著袈裟,是以慈悲為懷的方外之人,她們才會毫不設防。”
明華裳想著點頭:“有道理。就算不是他,他那日偷窺我們,肯定也知道些什麼。”
明華章道:“我已經派人盯著淨慧,一旦等去梵音寺的人回來,確定了他的身份,就能抓起來審問了。”
淨慧畢竟是佛門人,長安城裡半數貴族都供佛,如果沒有證據就抓人,明華章不好交代。
明華章短短幾句話就講清楚各個嫌疑人可疑之處和清白之處,明華裳想了想這些證詞背後所隱含的海量工作,對明華章肅然起敬。
看來她還得繼續給京兆府送吃的,要不然就憑明華章的工作強度,遲早要把人卷死。
明華裳和明華章說到很晚才離開,現在沒有證據,案件走入僵局,隻能寄希望於審問淨慧,看看能不能帶來新轉機。然而襄州離長安路途遙遠,如今又是寒冬,他們足足等了半個月,去梵音寺問話的人才回來。
衙役拿回了淨慧的畫像,上面的人文弱纖瘦,慈眉善目,和如今的“淨慧”相差甚大。
明華章二話不說,立刻帶著人前往普渡寺拿人。然而去了才知,淨慧兩日前就不知所蹤,更嚴重的是,他們普渡寺的佛寶也一同丟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