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見是從床底下掏出來的嗎,多半是他逃跑的時候急,掉了一個。”
“原來是個江洋大盜,竟然在佛寺裡藏了五年,真是可怕。”
衙役們你一言我一語,雖然義憤填膺,但眉宇都輕松了些。沒頭蒼蠅一樣忙了兩個月,終於找到人了。明華章看著銀錠,又掃過淨慧的屋子,說:“來人。”
所有人立刻停下說話,抱拳道:“少尹。”
“張五,你帶著五個人,拿著這錠銀錠去慶州,詢問慶州刺史五年前是否有劫匪搶走官銀,尚未落網。如果有,把所有資料一並帶回來,最好讓當地人畫一副像。趙廉,你帶著剩下的人,去周圍搜山。”
眾人應諾,張五清點了人手走了,趙廉問:“少尹,不盯著官道嗎?”
明華章攥緊手指,負手而立。他眸光幽深黑沉,仿佛籠罩著蒙蒙霧氣,一眼望去看不清深淺:“不用。如果他真的是劫匪,絕不會冒險走官道,山路才是他的首選。如果我沒猜錯,應該會在山裡發現他。”
趙廉一想也是,應了一聲就走了。等人都走後,明華章獨自站在清寒簡陋的禪房,無聲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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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音寺證實普渡寺淨慧和尚是人假冒後,京兆尹十分重視,派出大量人手在南郊搜查,甚至請來了北衙禁軍。終於,三天後,在一個狹窄險要的隘口下,找到了一具摔成肉泥的屍體,看衣著打扮正是假淨慧。
找到屍體的是京兆尹的人手,率先通知的也是京兆尹。等明華章接到消息趕來,現場已全部被京兆尹接手,明華章這個最先發現線索的人,反倒成了外人。
明華章被京兆尹的人擋在外圍,隱隱約約聽仵作驗屍:“多處骨頭斷裂,沒有外傷,是摔死無誤。”
京兆尹撫著胡須,自得道:“看來是他逃跑途中不慎落崖,這麼說,兇手就是他!”
明華章皺眉,案件原貌還沒有還原出來,京兆尹下結論竟如此粗暴武斷?在一片拍馬屁中,明華章聲音清澈冷淡,格格不入問:“仵作,他身上可有敲擊傷或迷藥殘留?如果有人將他敲暈了,或者用迷藥迷倒,再推下山崖,屍體看起來也是摔死的。”
眾隨從奉承的話音一頓,紛紛看向明華章。京兆尹臉上有些過意不去,一臉威嚴地命令仵作:“看看死者身上有沒有敲擊、扭打痕跡,身上有沒有可疑之物。”
仵作照做,片刻後回道:“回京兆尹,他致命傷為後腦骨頭碎裂,枕骨斷成碎片刺入腦內,應是下墜過程中撞到石頭,若人力襲擊,很難砸出這麼深的傷口。除此之外,並無其他外傷。他身上除了骨笛、度牒,沒有其他東西,小人用銀針驗他口鼻,銀針並未變黑,口腔內也沒有異味,應當不是藥物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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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尹勞神在在說道:“可以排除敲擊和用毒,此處在深山,他一個假冒的和尚,應當不會喝旁人遞過來的茶水食物,下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看來,他確實是摔死無疑。”
兩旁的人立刻吹捧京兆尹心細如發、思路缜密,然而,這不過是照搬了明華章的懷疑罷了。明華章注意到京兆尹的人總是若有若無擋在他身前,明華章隻覺得荒唐,案子還沒破,便已經想著搶功勞了?
他們把這些心思放在查案上該有多好。
明華章不想留在這裡看京兆尹擺官威,他默默退出人群,朝屍體墜落的地方走去。
這裡是一處亂石灘,上面是一條羊腸小道,亂石嶙峋,崎嶇不平,很容易踩滑。假淨慧就從一個坡道上滑落下來,摔在碎石塊上,京兆尹帶人過來後,嫌棄山崖下不好走,命人將假淨慧的屍體搬到平地上了。
屍體邊圍滿了人,真正的案發地卻空空如也。明華章仔細查看石頭上的血跡,過去了三天,血已經變成黑紅色,和霜一起凝固在石面上,看著十分駭人。其中有一處血液極為濃稠,明華章戴著手套,小心地搬起石頭看。
形狀和假淨慧後腦傷口吻合,應當這就是致死兇器了。明華章叫衙役來,讓他們在這個地方留下標志,將石頭作為證物帶回京兆府。
衙役圍在石灘上忙碌,明華章退後一步環顧四周,注意到一塊白色的碎片。
明華章撿起來,入手之物光滑白皙,材質似石又似玉,明華章很快就辨認出來。
這是骨頭,準確說,是人骨。
假淨慧的墜落點附近為什麼會有人骨呢?明華章在附近找,竟然找到好些斷裂的骨頭。
明華章拿起其中比較完整的一截,這回可以明顯認出是腿骨。普渡寺住持說假淨慧偷了佛寶逃跑,看來,這些就是所謂佛寶了。
明華章看著手中細長瑩白的脛骨,不由抬頭,望向山崖。
趙廉從後方過來,說:“少尹,屍體在那邊,你站在這裡做什麼?”
明華章收回視線,神色清冷平淡,說:“隨便看看。屍體那邊有什麼新發現嗎?”
“沒有,這裡太冷了,仵作不好查,京兆尹已經下令將屍體拖回義莊,接下來要去普渡寺問話。”
“問什麼?”
“能問什麼,自然是假淨慧的身份。”
明華章應了一聲,沒有後話了。趙廉小心看著明華章臉色,說:“少尹,你莫非在介意案子的事?確實,能發現假淨慧全虧你讓人查度牒,此案能破你的功勞最大,但這種事……”
趙廉臉色為難,不知道該怎麼和明華章說。這是官府潛規則,新官上任後給前輩辦事,等自己熬成老資歷後,就可以受下面新人孝敬了。多年的媳婦熬成婆,歷來都是如此。
明華章神情淡淡,他抬頭望向山崖,像沒聽到趙廉的話一樣,說:“趙廉,你覺得從這麼高的山崖上摔下來,骨頭能摔碎嗎?”
“當然能。”趙廉想都不想說,“這個高度,都夠摔成粉身碎骨了。”
“那是因為人身上有血肉重量。”明華章輕聲喃呢,“如果沒有重量,是一根幹枯的骨頭呢?”
趙廉皺眉,他沒經歷過這種事,沒人會隻長一根骨頭不長肉。趙廉道:“應當能摔碎的吧,假淨慧帶著佛寶逃跑,不慎摔下來,不就把那麼多骨笛、骨號摔碎了麼。”
明華章盯著石縫中的骨頭片,未曾說話。趙廉見明華章臉色不對,道:“少尹,你是不是太疑神疑鬼了?他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又是搶官銀又是冒充和尚,他幹出殺人剖骨的事很正常。我們查了這麼久,其他人都好好的,就他逃跑了,如果不心虛他跑什麼呀?少尹你放心,肯定不會冤枉他的,你沒必要抓著細枝末節較真。”
是他太較真了嗎?明華章盯著手中的碎骨不言,突然對趙廉說:“取證物袋來,把石灘上所有骨頭片,無論大小,全部帶走。”
第101章 定案
十二月初,長安落了一場新雪。雪後是難得的好天氣,明華裳屋裡烘得溫暖如春,她坐在陽光下,仔細描畫。
忽然,招財急急忙忙跑進來,高聲道:“娘子,喜事,殺人挖骨那個兇手抓到了!”
明華裳的筆尖頓住,一滴墨掉在紙上,正好落在眼睛處,整張畫都廢了。明華裳卻沒心思關注畫,忙問:“是誰?”
“普渡寺的一個和尚,聽說是江洋大盜冒充的,在長安腳下藏了足足五年!京兆府派人去慶州問,帶回了通緝令,這才知道!”
“和尚?”明華裳皺眉,“是淨慧嗎?”
招財驚訝地瞪大眼睛:“好像是。娘子,你怎麼知道的?”
竟然真是他,兇手這麼容易就落網了?明華裳都產生些許恍惚,忙問:“他現在在哪裡?”
“已經死了。”招財拍拍胸口,長松了一口氣,道,“幸好兇手死了,眼看就要過年了,過兩天還有上元燈會,我原本還擔心若是抓不到兇手,今年沒法看燈呢。現在好了,出門再也不用提心吊膽了。”
明華裳眉頭擰得更緊,兇手竟然已經死了?
明華裳問:“在什麼地方發現的?他怎麼就死了?”
“不知道啊。好像是他怕自己殺人被發現,偷了佛寶潛逃,走山路時不小心掉下去摔死了。”
明華裳心裡一咯噔,問:“也就是說,沒有任何人聽到他承認罪行?”
招財不明所以眨眼,道:“娘子,他殺了這麼多人,就算逮到他肯定也會判斬首,早死晚死有什麼區別?再說,他如果不是兇手,那他跑什麼?”
明華裳沉著臉不說話。她凝眉思索了一會,問:“他是兇手的消息是從哪裡放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