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華裳心中一緊,她以為隻是京兆府內意見不一致,原來事態已到了這種程度?
這個結論可謂錯誤百出,連環殺手要殺的根本不是黃採薇,而是雨燕,這個很難看出來,暫且不說,楚君和另幾案差別那麼大,竟然也能被定為同一人作案?
明華裳皺著眉問:“京兆尹看不出楚君屍體和其他幾案的差別嗎,怎麼敢這樣定案?”
一整日的據理力爭和無能為力,此刻仿佛都化成她眼中的關切,手心的溫意。明華章身體不知不覺放松,無奈道:“我提醒過很多次,但京兆尹執意為之,連我布在平康坊的人手也撤了。他們需要一個兇手,他們希望兇手是岑虎這種有份量、有噱頭的惡人逃犯,至於疑點和破綻,現在根本沒人聽得進去。我在京兆府,就如以一杯水,救一車薪之火,實在無能為力。”
明華裳鮮少見明華章露出這麼疲憊的表情,他語氣低沉,帶著淡淡的悲涼,聽得明華裳心都揪了起來。
明華裳緊緊皺著眉,問:“刑部和大理寺呢,他們沒有人質疑嗎?”
“等他們查出疑點,恐怕已經晚了。”明華章臉色十分凝重,說,“馬上就要到年關了,過年會有很多人出門探親覓友,等上元節時,更有許多女子上街看燈。百姓信任朝廷,以為京兆府已經將人抓住了,才敢放心出門的,如果兇手還藏在長安裡,上元節那幾日再對無辜女子開刀,我還有什麼顏面見長安百姓?”
明華裳心越來越沉,岑虎一事疑點重重,京兆尹卻不願意詳查,而是順從他們的偏見定案。上元那幾天有許多官員千金出府,下手時機多得數不勝數,如果兇手再如法炮制,虐殺女子,明華章必然要被問責不說,他自己心裡也沒法原諒自己。
她不能坐視兇手和庸官毀了明華章。她一定要趁過年前,找出兇手。
第102章 清禪
時跨五年、手段殘忍的連環殺手終於落網了,自四年前因黃採薇一案被罵得灰頭土臉後,京兆府很久沒有這麼風光過了。這幾日京兆府門前車馬如流,訪客不斷,大理寺、刑部、御史臺都派了人過來,連女皇都遣了身邊的女官,來京兆府了解案件詳情。
最近京兆府連掃地的衙役都昂首挺胸,經手案件的官員更是神氣洋洋,京兆尹從早到晚都有貴客,當真是忙得腳不沾地。
京兆府內熱鬧非凡時,各地趕節的商隊也到了長安,茶坊、酒樓處處都在討論這樁命案。江洋大盜假扮成和尚誘殺千金小姐,光聽名頭就唬人極了,茶樓裡專門有說書先生將此案編成故事,抑揚頓挫講假和尚如何偽裝,如何殺人。
樓裡座無虛席,無論男女老少都聽得如痴如醉。明華裳坐在包廂裡,聽著下方說書先生道:“書接上回,假和尚騙過官府捕快後,安安分分念了四年經,賊心又起,竟然盯上了來上香的青樓名妓!此女能歌善舞,美貌非凡,隨便一曲琵琶便能引得無數貴少爭風吃醋,他一個和尚,該如何贏得美人青睞,一步步將她引到自己的陷阱中……”
明華裳放下茶點,說:“招財,我們走吧。”
招財正聽得入迷,明明害怕卻又忍不住繼續聽下去。她聽到明華裳的話,茫然了一瞬,問:“娘子,正說到關鍵的地方呢,您怎麼就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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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裳放下銅錢起身,理了理袖口的白色兔絨,低不可聞道:“都是編的,有什麼可聽的?”
明華裳穿好披風,很快下了樓,招財抱著手爐從後方追上來,問:“娘子,接下來要去哪兒?聽說秀麗坊來了批新料子,在燈下看流光溢彩,每個角度顏色都不一樣,專門供上元遊玩穿的,我們要去看看嗎?”
連環殺手被抓住後,女眷們終於敢出門了,東西兩市的生意都熱鬧起來,如今所有成衣店、首飾店都推出新款,紅紅火火張羅新年和上元節的服飾。明華裳站在街頭看了看,突然說:“先不去了,這裡離清禪寺不遠,我們去清禪寺看看吧。”
清禪寺就是那日普渡寺主持進長安講經時落腳的寺廟,可惜長安眾人早就忘了這些細節,招財叫來車夫,清脆地吩咐去清禪寺,她一邊扶著明華裳上車,一邊嘟囔:“娘子素來不信佛,今兒怎麼想起去清禪寺了?”
是啊,一群年輕姑娘,闲暇時不去看衣服首飾,為什麼要頻繁往寺廟跑呢?明華裳若有所思,掩飾說道:“隨便去看看。”
假和尚殺人是如今長安最熱的話題,京兆府給出的說法合情合理,時間上完全行得通,但沒有任何一個人解釋,兇手為什麼要挖骨頭。
或許是他們著急破案,沒想到這些細節,也或許他們想到了,但壓根不在乎。
抓到兇手就行了,管他為什麼殺人,誰關心一個心理變態怎麼想呢?
可是,明華裳無法接受這個結果。京兆尹已經定案,明華裳無法借助官府的力量,隻能用自己的方式查。這些日子她一直在長安中行走,去程思月、黃採薇在世時最喜歡去的地方,試圖尋找蛛絲馬跡。
明華裳今日本打算去程思月最喜歡的成衣店看一看,但明華裳在茶樓聽到了說書故事,她臨時改變主意,決定去清禪寺。
挖骨頭絕對是兇手殺人幻想中很重要的一環,不解決這個疑點,她就沒法畫出能說服自己的兇手畫像。前幾天聽明華章說,普渡寺內發現了用人骨制成的佛寶,隻不過隨著岑虎墜崖,所有骨頭都摔成了碎片,沒法再辨認了。
明華裳腦中模模糊糊劃過一些想法,或許,她該去佛寺轉轉,說不定能找到答案。
年關將近,佛寺的香火也跟著興旺起來。明華裳到清禪寺時,裡面人來人往,十分熱鬧。明華裳帶著招財去大雄寶殿,佛像前,許多女子虔誠地跪著,許願來年風調雨順,家人平安,解籤攤位前更是排了長長的隊伍。
招財看著有些急:“娘子,平安符快沒了,我們也趕緊去排隊吧。”
搖出來的籤不一定每個都是上上籤,解籤後,難免會有很多香客不滿,這時候佛寺就會貼心地奉上平安符、轉運符、遠行符等物,助香客逢兇化吉,心想事成。
明華裳掃了眼格外搶手的解籤攤位,說:“不急。我們先在大殿裡看看。”
明華裳記得明華章說過,普渡寺主持來清禪寺時,講經法會就設在清禪寺的正殿。明華裳繞著大殿緩步而行,努力在腦海裡對照卷宗上的記錄。
按卷宗所記,法會當天,普渡寺主持在大佛前講經,普通香客坐在蒲墊上聽,講究些的香客在兩邊單間聽。明華裳走到大殿兩側,果真看到了用木板隔出來的小香房。
明華裳叫住路過的沙彌,問:“小師父,我想找個地方歇歇腳,請問這些隔間能隨便進嗎?”
沙彌雙手合十,對明華裳念了句佛,說:“我佛慈悲,當然可以。施主請。”
明華裳道謝後,進入單間查看。裡面布置和卷宗上說的一樣,最令明華裳失望的是,所有隔間都沒有窗戶,人進來之後,除非有穿牆術,否則不可能離開。
看來明華章的結論沒錯,要不是他實地考察過,確認無法偷偷離開,他不可能直接排除最符合明華裳畫像的嫌疑人。
招財跟在後面進來,十分莫名其妙:“娘子,您累了嗎?累了我們就回府吧,這裡冷冰冰的,地方又小,坐著多難受呀。”
來禮佛,自然也不是衝著舒服來的。明華裳跪坐在蒲墊上,甚至還拍拍旁邊,示意招財一起來:“來都來了,感受一下,坐吧。”
招財眉毛挑得老高,不情不願坐下了。隔間前掛著一道姜黃色薄紗,坐在裡面望外面,宛如霧裡看花,眇眇忽忽,又如夢中參佛,真幻不明。
明華裳仰頭看著前方高高矗立的大佛,和殿中來來往往,不知道在忙碌什麼的芸芸眾生,自言自語道:“這樣看,佛好生龐大,人好生渺小。”
招財心裡道了句了不得,玩笑道:“娘子,您最近越來越開竅了。先是破天荒主動練畫,如今又看佛經說禪語,您該不會要變成才女了吧?”
明華裳白了她一眼,笑罵:“少貧,小心我這就和佛祖許願,獻祭了你,來換我餘生青雲直上,潑天富貴。”
招財整天嫌棄明華裳,早就習慣了,對此隻是笑道:“若舍婢子一條命,能換娘子脫胎換骨,婢子求之不得。隻是怕佛祖不肯做這種賠本的事。”
明華裳氣得伸手去打她,招財笑嘻嘻地躲開。兩人鬧了一會,參佛的氛圍蕩然無存。明華裳找不到剛才看佛像的超脫感了,索性起身,對招財說:“你先在這裡坐著,我去外面看看。”
明華裳本是出來觀察一下角度,看看是否存在死角,發生像之前玉瓊在天香樓做的那樣,能瞞過所有人眼睛的視覺騙術。但走了沒多遠,外面吹來一陣寒風,佛殿內沒有爐火,門又大敞著,越發冰冷襲人。明華裳被凍得站不住,打算回去找招財要手爐,她轉身走了兩步,奇怪地停住。
她又仔細看了看,確定自己的眼睛沒問題,才快步跑回隔間。招財正在裡面搓手,突然見明華裳回來,驚訝問:“娘子,怎麼了?”
明華裳掀開薄紗,又放下,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才道:“沒看錯啊,你今日穿著一身紅衣,但為什麼放下這層紗,從外面看像是穿了身橘色的?”
招財見明華裳像吃錯了藥一樣反復折騰紗,默默起身:“娘子,您到底怎麼了?”
在佛寺裡,應當不至於撞不幹淨的東西吧?她怎麼覺得二娘子腦子更不正常了?
明華裳搖搖頭,她忽然想到什麼,忙對招財道:“招財,你出去,看我身上的衣服是什麼顏色。”
招財十分擔心明華裳的腦子狀況,但還是出去了。她看了一會,說:“還是原來那身呀,隻不過褙子顏色豔了點,看著像是緋色的。”
明華裳低頭,看向自己身上的品紅色寬袖褙子,腦海中倏地劃過一道光。
原來黃色的紗疊上紅色像橘色,疊上品紅色像緋色。從外面看到的顏色,不一定是衣服的真實顏色。
她記得明華章說,符合畫像的兩個嫌疑人中,徐驥十月二十二日在青樓睡覺,盧渡在清禪寺聽經,來時很多人看到了他,之後法會中也一直能看清盧渡的身形,因此京兆府排除了盧渡的嫌疑。
可是,有這層紗在,人臉隻能模糊看到輪廓,衣服顏色也有偏差,那憑什麼確定,隔間裡面的人是盧渡呢?